第一章-2

第一章-2

娜佳和尼卡繼續摘花,把小船壓得越來越斜,兩個人幾乎是並排地俯在傾斜的船舷上。

「我已經討厭念書了,」尼卡說,「已經到了掙錢謀生,走上社會的時候了。」

「可是我正要請你講講聯立方程式哪。我的代數不行,差一點要補考。」

尼卡覺得她的話里有刺。不用說,這是提醒他還是個小孩子呢。聯立方程式!尼卡根本還沒嘗過代數是什麼滋味哪。

他絲毫沒有露出受了侮辱的樣子,故意滿不在乎地問了一句話,但是立刻就覺得太蠢了:

「長大以後,你要嫁給誰呢?」

「嗅,這還早著哪,不過可能誰都不嫁。我還沒想過這事。」

「請你別以為我對這事很感興趣。」

「那為什麼要問呢?」

「你是傻瓜。」

他們開始爭吵起來。尼卡想起了早晨他曾經十分討厭女人的心情。他警告娜佳說,如果還繼續說混話,就把她淹死。

「你試試看吧。」娜佳回答說。他攔腰一把將她抱住,兩個人掙紮起來,結果失去重心,一齊跌到了水裏。

兩個人都會游泳,不過睡蓮有些纏手纏腳,而且還夠不到底。最後,他們總算踩着陷腳的淤泥,躺水走到岸邊。水像小溪一樣從兩個人的腳下和口袋裏流出來。尼卡感到很疲乏。

如果這事發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說今年的春天,他們一定會這樣渾身濕透地叫嚷、嘲罵或是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現在他們卻都一言不發,還端不過氣來,由於剛才發生的荒唐事而感到壓抑。激怒的娜佳默默地生著悶氣。尼卡周身疼痛,手腳和兩肋像是被棍子打了一頓。最後,娜佳像個大人那樣輕輕地說了聲:「神經病!」尼卡也像個成人似的說:「請原諒!」

兩個人朝住宅的方向走去,彷彿是兩隻水桶,在身後留下一道濕滴滴的印跡。他們走的路穿過一片有蛇出沒的土坡,就離尼卡早晨見到.赤練蛇的地方不遠。

尼卡想起了夜間自己那種奇怪的精神昂奮狀態,想起了黎明時刻和清晨曾經使大自然聽命的那種無所不能的力量。現在該命令她做什麼呢?尼卡在想。他如今最需要的又是什麼?他似乎覺得最需要的是什麼時候能和娜佳再次一起滾到水裏去,而且現在就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以弄清這個希望是否會實現。

同日本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另外的事件突然壓倒了它。革命的洪流激蕩著俄羅斯,一浪高過一浪。

在這個時候,一位比利時工程師的遺編、已經俄國化的法國女人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吉沙爾,帶着兒子羅季翁和女兒拉里莎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她把兒子送進武備中學,女兒送到女子寄宿學校,正好和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同校、同班。

吉沙爾太太從丈夫手裏得到一筆有價證券,先前的行情曾經上漲,目前卻正往下跌。為了財產不受損失和避免坐吃山空,吉沙爾太太從女裁縫的繼承人手裏買了一處不大的產業,就是。坐落在凱旋門附近的列維茨卡啞縫紉作坊,取得了使用老字號的權利;照應先前的老主顧並留用了全體裁縫女工和學徒。

吉沙爾太太這麼辦,完全是聽從了丈夫的朋友、自己的保護人科馬羅夫斯基律師的勸告。此人是個精通俄國事務、沉着冷靜的實幹家。這次舉家遷移,是她和他事先通過信商定的。科馬羅夫斯基親自來車站迎接,並且穿過莫斯科全城把他們送到在軍械衚衕「黑山」旅店租下的一套帶傢具的房間。把羅佳送進武備中學,是他的建議;拉拉人學的女子學校,也是經他介紹的。他以漫不經心的神氣和這個男孩子開着玩笑,同時用令人臉紅的目光盯着那個女孩子。

在搬進作訪三間一套的小小住宅去之前,她們在「黑山」住了將近一個月。

那一帶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聚居著馬車夫,有整條街道專供尋花問柳,又是許多下等妓女窮困潦倒的所在。

不整潔的房間、屋裏的臭蟲和簡陋的傢具,這都不會讓孩子們感到奇怪。父親死後,母親一直生活在貧困的恐懼當中。羅佳和拉拉已經聽慣了說他們全家處於死亡的邊緣之類的話。他們知道自己還算不上是流落街頭的窮孩子,可是在有錢人的面前,總像是被孤兒院收留的孩子那樣忐忑不安。

他們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整天生活在提心弔膽之中的活榜樣。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年已三十五歲,體態豐滿,一頭黃髮,每當心血來潮的時候總要做些蠢事。她膽子小得出奇,對男人怕得要命。正因為是這樣,才由於驚嚇而張皇失措地從一個男人的懷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在「黑山」,她家住的房間是二十三號,二十四號從一開始就住着一位大提琴手特什克維奇。這人是個好出汗、禿頂上戴着撲粉假髮的和事佬,每逢要說服別人,兩手就像祈禱似的合起來放到胸前,在音樂會上演奏的時候,頭向後仰著,興奮地閃動着眼睛。他常常不在家,往往~連幾天都留在大劇院或者音樂學院。這兩家鄰居已經彼此熟悉了,相互照應使他們接近起來。

有孩子們在跟前,科馬羅夫斯基每次來訪都讓阿馬利灰·卡爾洛夫娜覺得不方便,於是特什克維奇走的時候,就把自己房間的鑰匙留給她接待朋友。對他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吉沙爾很快也就習以為常,甚至有好幾次為了逃避自己的保護人,她噙着眼淚敲他房門求他保護。

這是幢平房,離特維爾街的拐角不遠。可以感覺得出布列斯特鐵路幹線就在附近,因為從隔壁開始就是鐵路職工宿舍、機車修理場和倉庫。

奧莉妮·傑明娜每天回家就是往那個方向去。這個聰穎的女孩子是莫斯科商場一個職員的侄女。

她是個很能幹的學徒,是當初的商場老闆物色到的,如今很快要成為一名工匠了。奧莉姬·傑明娜非常喜歡拉拉。

一切還都保持着列維茨卡妮在世時的老樣子。在那些滿面倦容的女工腳踏或手搖之下,縫紉機發狂般地轉動着。有些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縫紉,不時抬起拿着針的手,針上穿着長長的線。地板上亂丟著碎布頭。說話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壓過縫紉機的塔塔聲和窗拱下面籠子裏的金絲雀的啼叫聲。大家都管這隻鳥叫基里爾·莫傑斯托維奇,至於為什麼取了這麼個名字,先前的主人已然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里去了。

在接待室里,太太們都像圖畫中的人物似的圍在一張放了許多雜誌的桌子旁邊。她們站的、坐的或是半倚半坐的姿勢,都模仿著畫片上的樣子,一邊翻看服裝樣式,一邊品評著。在另一張桌子後面經理的位子上,坐着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的助手、老裁剪工出身的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費秀京娃。她骨骼突出,鬆弛的兩須長了許多疣德。

她用發黃的牙齒叼住一支裝了香煙的象牙煙嘴,眯起一隻瞳孔也是黃色的眼睛,從鼻子和嘴裏向外噴著黃煙,同時往本子上記着等在那裏的訂貨人提的尺碼、發票號碼、住址和要求。

在作坊里,阿馬利娘·卡爾洛夫娜還是個缺少經驗的新手。她還不能充分體會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主人。不過大家都很老實,對費季索娃是可以信得過的。可是,正趕上這些讓人操心的日子。阿馬利灰·卡爾洛夫娜害怕考慮未來。絕望籠罩着她,事事都不如意。

科馬羅夫斯基是這裏的常客。每當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穿過作坊往那一邊走去的時候,一路嚇得那些正在換衣服的漂亮的女人們躲到屏風後面,從那裏戲該地和他開着放肆的玩笑;成衣工就在他背後用不大看得起和譏諷的口氣悄悄地說:「又大駕光臨了。」「她的寶貝兒來了。」「獻媚的情人來了。」「水牛!」「色鬼!」

最招人恨的是他有時候用皮帶牽來的那條叫傑克的叭兒狗。這畜生快步向前猛衝,扯得他歪歪斜斜地走着,兩手前伸,好像是讓人牽着的一個盲人。

春天,有一次傑克咬住了拉拉的腳,撕破了一隻襪子。

「我一定把它弄死,這魔鬼。」傑明娜像孩子似的湊近拉拉的耳朵啞聲說。

「不錯,這狗真叫人討厭。可是你這小傻瓜有什麼辦法?」

「小聲點,別嚷,我教給你。復活節的時候不是要準備石頭雞蛋嗎。就是你媽媽在五斗櫥里放的……」

「對,有大理石的,還有玻璃的。」

「是呀,你低下點頭,我悄悄跟你說。把它們拿來塗上豬油,弄得油糊糊的,這條跟撒旦一樣壞透了的雜毛畜生這麼一吞,就算大功告成!保准四腳朝天!」

拉拉笑了,同時帶點羨慕地思量著:這個女孩子生活環境很窮困,自己要參加勞動。在乎民當中有些人成熟得很早。不過,在她身上還保留着不少沒有受到損害的、帶着純真的稚氣的東西。石頭雞蛋,傑克——虧她想得出來。「可是,我們的命運為什麼這樣?」她繼續想下去,「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一切,而且要為這一切感到痛心呢?」

「對他來說,媽媽就是……他也就是媽媽的……這個丑字眼兒我可說不出口。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用那種眼神看我呢?我可是她的女兒呀。」

雖然十六歲剛過,拉拉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少女了。看上去像是十八歲或者更大一些。她頭腦清晰,性格明快。她出落得非常標緻。

她和羅佳都懂得,生活中的一切要靠自己用雙手去掙。和那些花天酒地的人不同,她和他都來木及過早地學會鑽營之術,也不會從理論上去辨別那些實際上還接觸不到的事物。只有多餘的東西才是骯髒的。拉拉是世界上最純潔的。

姐姐和弟弟都很清楚,事事都有自己的一本賬,已經爭取到手的要萬分珍惜。為了能夠出人頭地,必須工於心計,善於盤算。拉拉用心學習並非出於抽象的求知慾,倒是因為免繳學費就得做個優秀生,就得有好成績。如同努力讀書一樣,拉拉也毫不勉強地干著洗洗涮涮之類的家務活,在作坊里幫幫忙,照媽媽的吩咐到外邊去辦些事。她的動作總是無聲無息而又和諧輕快,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那不易覺察的敏捷的動作、身材、嗓音、灰色的眼暗和亞麻色的頭髮,都相得益彰。

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禮拜日。每逢假日,清晨可以在床上懶散地多呆一會兒。拉拉仰面躺着,雙手向後交叉在枕頭下。

作坊里異乎尋常地安靜。朝向院子的窗戶敞開着。拉拉聽到遠處有一輛四輪馬車隆隆地從鵝卵石的大路走上鐵軌馬車的軌道,粗重的碰撞聲變成了像是在一層油脂上滑行似的均勻的響動。「應該再睡一會兒。」拉拉這樣想着。隱約的鬧市聲猶如催人入睡的搖籃曲。

透過左邊的肩腫和右腳大趾頭這兩個接觸點,拉拉能夠感覺出自己的身材和躺在被子下面的體態。不錯,就是這肩膀和腿,再加上所有其餘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她本身、她的心靈或氣質,這些加在一起勻稱他形成了軀體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該睡了。」拉拉這麼想,腦海里浮現出車市商場向陽的一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車庫附近的地評上停放着的出售的馬車、車燈的磨花玻璃、熊的標本和豐富多彩的生活。往下,拉拉的心裏出現了另一個場面:龍騎兵正在茲納敏斯基兵營操場上訓練,繞圈走着井然有序的馬隊,一些騎手在跳躍障礙、慢步、速步、快跑。許多帶着孩子的保姆和奶娘,站在兵營的籬牆外面看得目瞪口呆。

「再往下走,」拉拉繼續想,「就該到彼得羅夫卡了,然後是彼得羅夫鐵路線。拉拉,你這是怎麼回事?哪兒來的這麼多想像?原先只不過是要描繪出我的房子,它應該就在附近。」

科馬羅夫斯基的一個住在車市商場的朋友,為小女兒奧莉卡慶祝命名日。於是成年人有了開心的機會,又是跳舞,又是喝香按。這位朋友也邀請了媽媽,可是她身體不好,不能去。媽媽說:「帶拉拉去吧。您不是常告誡我說:『阿馬利啞,要好好照看拉拉。』這回就讓您好好地照看她吧。」他真照看了她,沒得說,哈,哈,哈!

多麼令人銷魂的華爾茲!只管轉啊,轉啊,什麼都用不着去想。只要樂聲繼續回蕩,生活就像在小說中一樣飛逝,一旦它文然而止,就會產生一種丟醜的感覺,彷彿被人澆了一盆冷水或者赤身裸體被人撞見。除此之外,你允許別人放肆是出於誇耀,藉此表示你已經是個大人啦。

她始終不曾料到他居然跳得這麼出色。那兩隻乖巧的手,多麼自信地攏住你的腰肢!不過,她是決不會讓任何人吻自己的。她簡直不能想像,另一個人的嘴唇長時間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其中能夠凝聚多少無恥!

不能再胡鬧了,堅決不能。不要裝作什麼都不懂,不要賣弄風情,也不要害羞地把目光低垂。否則遲早是要出亂子的。可怕的界限近在咫尺,再跨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忘記吧,別再想舞會了,那裏邊無非都是邪惡。不要不好意思拒絕,借口總是能夠找到的:還沒學過跳舞,或者說,腳扭傷了。

秋天,在莫斯科鐵路樞紐站發生了騷動。莫斯科到喀山全線罷了工。莫斯科到布列斯特這條線也應當參加進去。已經作了罷工的決定,不過在罷工委員會裏還沒有議定什麼時候宣佈罷工日期。全路的人已然知道要罷工,就是還得找個表面的借口,那樣才好說明罷工是自發的。

十月初一個寒冷多雲的早晨。全線都是在這一天發薪金。賬房那邊好久不見動靜。後來才看到一個男徒工捧著一疊表冊、薪金登記表和一堆揀出來準備處罰的工人記錄簿往賬房走去。開始發薪了。在車站、修配廠、機務段、貨棧和管理處那幾幢木頭房子中間,是一長條望不到頭的空地。來領工錢的列車員、扳道工、鉗工和他們的助手,還有停車場的那些清掃女工,在這塊空地上排了長長的一隊。

市鎮的冬天已經來臨,這是可以感覺到的。空氣中散發着踩爛的械樹葉子的氣味,還有機車煤煙的焦臭和車站食堂的地下室里剛剛烤出爐的熱麵包的香味。列車駛來駛去,一會地編組,一會兒拆開,有人不住地搖晃着捲起或者打開的信號旗。巡守員的喇叭、掛車員的哨音和機車粗重的汽笛聲,很協調地融合在一起,白色的煙柱彷彿順着沒有盡頭的梯子向天空上升。機車已經停在那裏升火待發,灼熱的蒸汽炙烤著寒冷的冬雲。

沿着路基的一側,擔任段長職務的交通工程師富夫雷金和本站的養路工長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前後踱來踱去。安季波夫對養護工作已經厭煩了,不住地抱怨給他運來換軌的材料質量不合格,比如說,鋼的韌性不夠,鐵軌經受不住撓曲和破裂的試驗。安季波夫估計,如果一受凍,就會斷裂。管理處對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的質問漠然置之。這裏頭可能有人撈到了油水。

富夫雷金穿的是一件外出時穿的皮大衣,敞着扣子,裏面是一套新的嘩嘰制服。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邁着腳步,一邊欣賞著上衣前襟的招縫、筆挺的褲線和皮鞋的美觀式樣。

對安季波夫的話,他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富夫雷金想的是自己的事,每分鐘都要掏出表來看,似乎急於要去什麼地方。

「木錯,很對,老爺子,」他不緊不慢地打斷了安季波夫的話,「不過這只是在某一個地方的正線上,或者是哪一段車次多的區間。可是請你想一想,你已經到手的是什麼?有備用線,有停車線,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空車編組,調用窄軌機車。怎麼,還不滿意!是不是發瘋了!其實問題並不在於鐵軌,換上木頭的也沒關係!」

富夫雷金又看了一次表,合上表蓋,然後就向遠處張望。一輛長途輕便馬車正從那個方向朝鐵路這邊駛來。這時,大路的轉彎處又出現了一輛四輪馬車,這才是富夫雷金自己家的那輛,妻子坐車來接他。車夫在路基跟前才使馬停住,兩手仍然扯緊經繩,一邊不停地用女人似的尖嗓子險喝着,好像保姆對待淘氣的孩子。拉車的馬像是有點怕鐵路。車廂角落裏一位漂亮的太太隨便地倚在靠枕上。

「好啦,老兄,下次再談吧,」段長說着擺了一下手,「現在顧不上考慮你說的這些道理。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呢。」夫婦兩個坐車離開了。

過了三四個小時,已經接近黃昏。路旁的田野里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了先前沒見到的一雙人影,不時回頭張望,一邊快步向遠處走去。這兩個人是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

「走快點,」季韋爾辛說,「我倒不是怕偵探跟蹤。這個會開得拖拖拉拉,肯定快結束了。他們從地窖一出來就會趕上咱們。我可不願見他們。都這麼推來推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初成立什麼委員會啦,練習射擊啦,鑽地洞啦,看來都是白費!你倒是真不錯,還支持尼古拉耶夫街上的那個廢物!」

「我的達里啞得了傷寒病,得把她送進醫院。只要還沒住上院,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聽說今天發工錢,順路去一趟賬房。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敢說,今天要不是開支的日子,我就會朝你們這幫傢伙牌上一口唾沫,緊接着一分鐘也不多等,就結束這吵鬧的局面。」

「那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法子?」

「沒什麼新奇的,到鍋爐房把汽笛一拉,就算大功告成了。」

兩個人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季韋爾辛走的是去城裏的路。迎面不斷遇到從賬房領錢回來的人。人很多。季韋爾辛估計,車站區域內他幾乎不欠任何人的賬。

天色暗了下來。在空曠的廣場上,賬房旁邊的燈光下聚了一些沒上班的工人。廣場的人口停著富夫雷金的馬車。富夫雷金娜坐在車裏,還是先前的那個姿勢,似乎從早晨起就不曾下過車。她在等著到賬房去取錢的丈夫。

驟然間下起了濕潤的雨夾雪。車夫從座位上下來,支起皮車篷。他用一隻腳撐住車廂的后幫,用力扯動篷架的橫樑。坐在車裏的富夫雷金娜卻在觀賞在賬房的燈光輝映下閃爍飄過的、裹着無數銀白色小珠子的水氣。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頭上投去一瞥,帶着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過霧氣或寒霜一樣,洞穿這人群。

季韋爾辛無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覺得非常厭惡。他沒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問好就退到一旁,決定過一會兒再去領錢,免得在賬房見到她丈夫。他往前走了走,來到燈光較暗的修配廠這邊。從這裏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機務段去的許多支線的彎道。

「季韋爾辛!庫普里克!」暗處有好幾個聲音朝他喊道。修配廠前邊站了一群人。廠房裏有誰在叫喊,夾雜着一個孩子的哭聲。「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替孩子說說情吧。」人堆里有個女人這麼說。

老工長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習慣在打他那個受氣包——小學徒尤蘇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並不這麼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從前有個時候,莫斯科市郊工場作坊區的買賣人和神甫家裏的姑娘們,見到這個儀錶堂堂的有手藝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幾眼。季韋爾辛的母親當時還剛剛從教區學校畢業,拒絕了他的求婚,後來就嫁給了他的同伴、機車修理工薩韋利·尼基季奇·季韋爾辛。

薩韋利·尼基季奇慘死以後(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轟動一時的撞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在她守寡的第六個年頭上,彼得·彼得羅維奇再次向她求婚,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又拒絕了他。從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開始胡鬧,固執地認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個世界的過錯,一心要同整個世界算賬。

尤蘇普卡是季韋爾辛住的那個院子的看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在廠子裏,李韋爾辛總是護著這個孩子,這也讓胡多列耶夫對他不大滿意。

「你是怎麼用銼刀的,你這個笨蛋!」胡多列耶夫吼著,抓住尤蘇普卡的頭髮往後拖,使勁打他的脖梗兒。「鑄工件能這麼拆嗎?我問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兒?你這個斜眼鬼!」

「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大爺!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啊,疼啊!」

「告訴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擰緊螺栓,可是他根本不聽。差一點斷了大軸,這個狗娘養的。」

「大爺,主軸我可沒動,老天爺,我真沒動。」

「幹嗎要折磨一個孩子?」季韋爾辛從人堆當中擠進去問道。

「家狗咬架,野狗可別往前湊。」胡多列耶夫回了一句。

「我問你,為什麼折磨孩子?」

「跟你說,趁早趕緊走開,少管閑事。打死他也算不了什麼,下流坯,差點地把大軸給我毀了。應該讓他親親我的手,饒他一條活命,這個斜眼鬼。我只不過揪着他耳朵、頭髮教訓教訓。」

「還要怎麼樣,照你說是不是該把腦袋揪下來,胡多列耶夫大叔?應該懂得害臊。已經是老師傅啦,活到白了頭髮還不通情理。」

「走開,走開,我說,趁着你身子骨還是整個兒的。要不我打你個魂靈出竅。敢來教訓我,你這個狗屁股!你是在枕木上讓人日出來的,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媽是只爛貓,這瞞不了我,破鞋!」

接着發生的事不超過一分鐘。兩個人都順手從放着沉重的工具和鐵錠的車床上頭抄起了傢伙。這時候要不是人們一下子上去把他們拉住,兩個人都會把對方打死。胡多列耶夫和季韋爾辛站在原地,低着頭,前額幾乎碰到一起,臉色煞白,瞪着充血的眼睛。暴怒之下,誰都說不出話來。大家從後面緊緊抓住他們倆的手。幾分鐘的工夫緩過了氣力,他們扭動身子要掙開,拖曳著吊在身後的夥伴。衣服領鈎、扣子都掙脫了,上衣和襯衫從肩膀上滑了下來。亂糟糟的喊叫聲在他們周圍一直不停。

「鑿子!把鑿子奪下來。」「這會把腦袋鑿穿的!」「平靜一點吧,彼得大叔,不然把手給你扭脫臼!」「幹嗎還跟他們廢話?把他們拉開,鎖起來就完了。」

突然,季韋爾辛以一股超人的力氣甩掉了撲在身上的人,掙脫出來,幾步就衝到了門口。人們剛要衝過去揪住他,可是看到他已經沒有了那股發瘋的勁頭;就作罷了。他砰的一聲關上門,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秋夜的潮氣和黑暗包圍了他。「要想給大家辦點好事,就有人往你助上插刀子。」他自己嘟餓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和往哪兒去。

在這個卑鄙、虛偽的世界上,養尊處優的太太竟然用那種眼光看着賣力氣幹活兒的人;可是在這個制度下受罪的人,卻讓酒灌得昏迷不醒,只能在方才這樣的作踐自己當中得到某種滿足。對這樣的世界,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他走得很快,似乎急促的腳步可以使他發熱的頭腦里渴望的世上只有理智和安寧的時代更快到來。他懂得,最近一些日子他們的各種努力,鐵路上的混亂,集會上的演說以及尚未執行、但也沒有取消的罷工的決定,都是今後這條漫長道路的一部分。

但現在他興奮得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口氣跑完全程。他大步向前走着,心裏還不大清楚究竟往哪裏去,然而兩隻腳卻知道應該把他送到什麼地方。

季韋爾辛事後很久都不曾料到,就在他和安季波夫從地窖里出來走了以後,會議決定當晚罷工。委員們立刻分了工,規定了誰該到哪兒去和把誰從什麼地方撤回。好像是從季韋爾辛心坎兒里發出來的一樣,機車修理場里響起了開始是暗啞的、隨後逐漸變得峻亮和整齊的信號聲。這時候,從車庫和貨運站擁出的人群已經從進站的信號機那兒向城裏走去,接着就同聽見李韋爾辛的哨聲而放下工作的鍋爐房的人群匯合到一起了。

好多年來季韋爾辛都以為,那天晚上是他一個人讓整條鐵路停止了運行。只是在最後審訊過程中,根據全部事實審判的時候,沒有添加上指使罷工這條罪名,他才明白過來。

人們紛紛跑了出來,不住地問:「這是叫大家上哪兒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說:「你又不是聾子,沒聽見嗎,這是警報,得救火。」「什麼地方着火了?」「當然是着火了,要不為什麼拉汽笛。」

門砰砰地響,又走出來一批人。傳來另一些人的說話聲。「真會說,着火了!鄉巴佬!別聽這傻話。這就叫歇工,懂不懂?你看,這是套具,這是籠頭,可咱就是不上套。回家去吧,小夥子們。」

人越來越多。鐵路罷工開始了。

到第三天才回家的季韋爾辛,凍得不住打寒顫,覺沒睡夠,臉也沒有刮。前一天夜裏突然變冷,這個季節從來沒有這麼冷過,可是季韋爾辛穿的是一身秋衣。

在大門口碰見了看門人吉馬澤特金。

「謝謝,季韋爾辛先生,」他一連說了好幾遍,「沒讓尤蘇普卡受屈,讓他一輩子替你禱告上帝吧。」

「你是不是變傻了,吉馬澤特金,我對你算得上什麼先生?求你別這麼說了。有話快講吧,你瞧這天氣夠多冷。」

「怎麼能讓你挨凍呢,你會暖和的,薩韋利耶維奇。昨天我們幫你媽媽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從莫斯科商場運了整整一棚子木柴。全是一色的燁木,又干、又好的燒柴。」

「太謝謝啦,吉馬澤特金。你好像還有話要說,請快講吧,我都凍僵了。」

「我要告訴你,你別在家過夜了,薩韋利耶維奇。得躲一躲。警察來過,警察分局長也來過,打聽同你來往的都是什麼人。我說沒見到有什麼人來,只有他的徒弟、機車乘務組和鐵路上的人來過。另外的什麼人可向來沒見過。」

獨身的季韋爾辛和他母親、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哥哥一起住的這幢房子,是鄰近的聖三一教堂的房產。房子的一部分住了教士和兩家在城裏零售水果、肉類的攤販,其餘的住戶大多數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這條線上的鐵路職工。

房子是石砌的,幾條木結構的迴廊從四面圍住一個骯髒、零亂的院子。同迴廊相連的幾條通到樓上去的又臟、又滑的木頭樓梯,總散發着一股貓尿和酸白菜氣味。緊靠樓梯轉角的平台是廁所和門上掛着鎖的儲藏室。

李韋爾辛的哥哥應徵入伍,當了一名列兵,在瓦房溝負了傷,目前正在克拉斯諾雅爾斯克的陸軍醫院治療。他妻子已經帶着兩個女兒到那裏去探望和照料。李韋爾辛一家幾代人都是鐵路員工,出門行路是方便的,可以使用俄羅斯全境的免費公務車票。家裏如今非常安靜,顯得空落落的,只住着季韋爾辛和母親。

他們住在二樓,在迴廊一進門的前邊,門口有一隻由送水夫裝滿了水的木桶。當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走上自己住的這一層的時候,發現木桶的蓋子被挪到一邊,水面的冰上凍住了一隻鐵菜缸。

「不會是別人,準是普羅夫。」李韋爾辛想着就笑了。「真是個喝不足的無底洞,一肚子的火氣。」

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是個誦經士,一個出了名的不服老的人,和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是遠親。

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把茶缸從冰面上掀下來,放好桶蓋,然後拉了一下門鈴。一股家居的熱氣和香味迎面撲來。

「媽媽,爐子燒得真旺。咱家多暖和,真好。」

母親一下子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擁抱着他哭了起來。他撫摸着她的頭,過了一會兒,輕輕脫開身。

「勇敢就能掃除一切障礙,媽媽,」他輕聲說道,「從莫斯科到華沙的鐵路都癱瘓了。」

「知道,就是為這個我才哭呢。你可別闖了禍。庫普林卡,是不是到遠處躲一躲。」

「您那位可愛的朋友、好心腸的羊倌彼得·彼得羅夫,真叫我傷腦筋。」他想逗她高興。不過她沒理解這是開玩笑,正經地回答說:

「拿他開玩笑可真作孽,庫普林卡。你應該可憐他。他是個沒辦法的不幸的人啊,整個心都給毀了。」

「安季波夫,就是那個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給抓走了。半夜裏來的人,到處搜查,弄得亂七八糟,早晨把他帶走了。他的達里啞正害傷寒病,還在醫院裏。帕夫盧什卡是個孩子,還在職業學校念書哪。家裏就剩下他一個人和聾子姑姑。還要把他們從家裏趕出去。我想應該把這孩子接到咱們家來。普羅夫幹什麼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看見水桶了,蓋子沒蓋,還有那隻茶缸子。我想準是他。普羅夫是個喝水喝不夠的傢伙。」

「你真會猜,庫普林卡。說對了,就是普羅夫。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跑來借木柴。我給了他。難道我傻了,把木柴給人!可當時我已經想不到這些,因為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啊!你知道嗎,皇上已經簽署了一份公告,一切都要照新章程辦,不讓任何人受屈,給種田的分地,大家都和貴族平等。簽了字的命令,你想想看,就差宣佈了。主教公會也寫了新的呈文,要增加一次禱告,為他的健康祈禱,我可不哄你。普羅武什卡說過,可我忘了。」

被捕的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和住院的達里啞·菲利蒙諾夫娜的兒子帕圖利亞·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韋爾辛家裏。這是個很愛整潔的孩子,生著一張五官端正的臉,一頭淡褐色的頭髮從中間分開。他不時地要用小梳子攏攏頭髮,整理一下上衣和帶着職業中學制服扣環的寬腰帶。帕圖利亞是個非常愛開玩笑的孩子,而且觀察力很強。他能逼真而又滑稽地摹仿看到、聽到的東西。

十月十七日公告發佈以後,很快就考慮舉行一次從特維爾門到卡魯日斯克門的示威遊行。這次正像俗話所說:「一個人擔水吃,兩個人抬水吃,三個人沒有水吃。」參與此事的好幾個革命組織互相爭吵不休,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宣佈退出。但當得知在原先規定的那天清晨人們無論如何也要上街之後,又各自急忙派出自己的代表們參加示威遊行。

不顧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的勸阻和反對,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還是帶着快活的、好同人交往的帕圖利亞參加遊行去了。

這是十一月初乾燥而又寒冷的一天,寧靜的鉛灰色的天空飄着幾乎稀疏可數的小雪花,落地之前長時間地上下左右翻飛著,然後像一層蓬鬆的塵土似的填撒在路上的坑窪里。亂鬨哄的人流沿街向下擠去,只見一排排的臉孔、冬天的棉大衣和羔皮帽子。這都是些老人、女子學校的學生和孩子們,也有穿制服的養路工、電車場的工人、穿着高筒皮靴和皮上衣的郵電工人,還有中學生和大學生。

有一陣子大家唱着《華沙工人歌》、《你們已英勇犧牲》和《馬賽曲》,可是在前頭倒退著走的、一隻手緊抓着庫班帽搖擺着指揮歌唱的那個人,忽然戴上了帽子,停止唱歌,轉過身去聽井然走的另外幾個帶隊人在談些什麼。歌聲散亂了,停止了。這時只聽到巨大的人群走在結了冰的路面上踏出咯吱咯吱脆響的腳步屍。

一些好心人通知遊行的發起人說,前邊哥薩克已經佈置了警戒線,準備對付示威遊行的人。也有人從就近的藥房打來電話,告訴遊行的人前面有埋伏。

「那又怎麼樣,」帶隊的人說,「最要緊的是冷靜,不要慌。應該立刻佔據前邊路上的一座公共建築物,向大家說明面臨的危險,然後解散隊伍,化整為零。」

究竟往哪裏去最好,幾個人開始爭起來。有的主張到商業經紀人協會,有的說應該去高等工科學校,也有人要去外國記者學校。

正在爭論的時候,前邊已經看到了一幢公用建築物的屋角。這也是一所學校,比上邊提到的那幾處毫不遜色,很適合作避難所。

大家來到房子跟前的時候,領隊的走上大門口半圓形的台階,打手勢讓隊伍的排頭停住。入口的幾扇大門已經打開,整隊的人摩肩接路地擁進學校的前廳,走上迎面的樓梯。

「到禮堂去,到禮堂去!」後邊異口同聲地喊,但是人不停地擁進來,沿走廊和教室散開。

好不容易把大家招呼回來,安頓坐好以後,領隊的幾次要說明前邊路上已經設下埋伏,但是誰也不聽。停止前進並進入這所房子,被當成立刻召開一次臨時集會的邀請。

經過長時間的邊走邊唱以後,人們都想靜靜地坐一會兒,但願別的人替他們吃點苦,出來叫喊一番。大家現在主要是對休息感到滿意,至於在主要方面看法一致的幾個發言人的分歧,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所以,一位不想嘩眾取寵使人厭倦的最蹩腳的演說家,反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每講一句都引起同情的呼喊。大家毫不吝惜地用表示贊同的喊叫壓過了他的講話。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便急忙表示同意,一面喊著「可恥」,一面通過了一份抗議電。後來終於聽厭了講演人那單調的聲音,索性把他撇到一邊,~個跟着一個成排地走下樓梯,奔到街上。隊伍又繼續前進了。

開會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這時路面已經~片銀白,雪也越下越密。

當龍騎兵飛快地迎而衝過來的時候,後排的人還完全沒有察覺。隊伍前方突然傳來越來越大的響聲,像是人群里喊起了「烏拉!」「救命啊!」「打死人啦!」以及另外許多叫喊聲混成一片,分不清還喊了什麼。幾乎是同時,趁著這陣混亂的聲浪,順着急忙閃到兩旁的人群形成的狹窄的通道,無聲而迅速地閃過許多匹馬的嘴臉、鬃毛和揮舞著馬刀的騎兵。

半個排跑過去了,然後掉轉馬頭,整好隊形,從後邊衝進了遊行隊伍的隊尾。屠殺開始了。

幾分鐘以後,整條街差不多已不見一個人影。人們沿着小巷跑散了。雪已經變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筆畫。已經落到屋后的太陽,忽然像用手指點着一樣,從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帶紅顏色的東西:龍騎兵的紅頂皮帽,倒下的大幅紅旗,灑在雪地上的~條條、一點點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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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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