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涼華如許

第20章 涼華如許

第20章涼華如許

陳宣華坐在敞椅上,臉色有些煩悶,連面前擺着的一盅雪耳蓮子羹,都不能使其展顏。

此刻垂首站在桌案前的,是個略顯高挑的宮婢。一襲玄色的束身宮裙,短腰帶,勾勒得身形凹凸有致;烏黑髮髻,梳得十分幹練,連一絲簡單金銀妝飾都沒有。整個人彷彿是從墨硯里浸染出來的,黑衣墨發,襯著一張白皙清麗的瓜子臉。

赫然是麟華宮的掌事女官,薛蘅香。

「你也太莽撞了,來之前怎麼也不遣人知會一聲?」陳宣華說罷,有些嗔怒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剛才藉著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就將趙福全打發了回去。等到屋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才敢將她放進來,否則麟華宮的掌事女官深夜造訪自己的寢房,如何說得清楚。

薛蘅香也有些內疚,低着頭,小聲地道:「是奴婢考慮不周,還望夫人息怒。」

陳宣華看着她,無奈地又是一嘆,「既然是殿下吩咐你做的事,我又怎會多做斥責。只是你一手掌理麟華宮,總要謹慎些,多為殿下想想才是。」

「是,奴婢謹記夫人教誨。」

陳宣華起身,徑自走到屏風後面取了一件貂裘大氅,也是玄色的。夜裏風涼,這件外裳卻是用來遮擋視線,引人耳目的。薛蘅香服侍她穿好,戴上帽子,厚而寬的帽兜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抹檀唇和瑩白的下顎。

「夫人早些過去,殿下在寢閣等您。」

陳宣華的嬌顏微微一紅,彎起唇瓣,笑靨中有一抹難掩的羞澀,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卻見她將燈盞交到自己手上,不禁問道:「怎麼,你不跟我一起嗎?」

薛蘅香搖了搖頭,與此同時,眼睛不自覺地眯起,瞳仁里閃過一絲狠絕,「夫人先行過去,等奴婢……料理完那邊的事,即刻回去向殿下稟報。」

陳宣華沒有細究話裏面的意思,隨即將屋院裏的窗扉一一關上,然後吹熄了燈。一直等到戌時兩刻,主僕二人才從屋子出來,外面已經無一個伺候的宮人。蔡容華手中提着的琉璃燈盞發出忽明忽暗的光暈,映照在兩人俱是一襲玄色的裝束上,頗有些古怪,卻也很好地將身影隱藏起來。

「夫人路上當心,奴婢先行告退。」

陳宣華點點頭,折過身,就趁著濃濃夜色,順着山徑摸索著往上走;而在她身後,一襲黑衣的薛蘅香,則是匆匆往下一道山門走去。

滿月如盤,灑落一地清輝。

山雨過後,盤山石階堆積了一層樹葉,有些潮濕。腳踩在上面,偶爾粘上一兩片枯葉,稍不留神,很容易被滑倒。

雲層飄過來一朵,遮擋住少許月光。女子曼妙的黑色身影順着摩崖山徑,一直走到第三道山門,穿過殿前平台走進去,就停在了關押著扶雪苑夫人和嬪女的柴房外面。

漆黑的夜,外面並無一個宮婢看守。她朝着四周望了一下,準確地去開門扉上的鎖鏈,動作利落而輕緩。等門一打開,清寒的月光照射進屋裏,照亮了裏面蜷縮著身子酣睡的五個身影。其中一個,翻了個身,睡夢中習慣性地用手搔了搔鬢角。

月黑風高,豈不是動手好時機嗎。

黑衣女子悄無聲息地走進,踮起腳尖,輕輕推開了圍在外面的一道欄桿。可就是這樣,饒是謹而慎之,圍欄發出的吱呀一聲輕響,仍舊吵醒了裏面一位睡眠淺的夫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被來人一把捂住了嘴。

「唔……」

一聲尖叫被死死地捂住,被蒙住臉的女子驚懼地揮動雙手,死命掙扎。進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會被發現,然而力氣並不足以制住她,硬是被掙脫開,一個趔趄撲在地上,見她要喊,趕忙又去捂她的嘴。

「噓——」

她湊近到她的耳側,壓低了嗓音道:「黎夫人莫慌,奴婢是嫣然姑娘的人,是來救你的!」

「嫣然……」

最後吐出的那個名字,帶着奇異的力量讓她安靜下來。來人見她不再掙扎,擺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再發出尖叫,然後輕輕地鬆開捂在她臉上的手。

明日一早,宮正司的人就會來提審扶雪苑的這幾個人,屆時,酷刑之下,很多不能明言、甚至是無中生有的論斷,都會一一被挖掘出來。這些夫人和嬪女已經參與到其中,斷不可能被豁免,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查出來……

黑衣女子俯視着身下衣衫襤褸的女子,眼底的狠毒一閃而過。

「本宮等得好苦,為何現在才來……」黎紅薇哽咽了一下,眼眸里釀出淚光,晶瑩地沾在睫毛上,讓人心疼的委屈。

黑衣女子抿起唇,黑色的面罩很好地掩住了她臉上的笑容,扶著女子坐起來,她輕輕俯身湊過去,將一顆藥丸遞到她手上,聲音細細:「黎夫人,奴婢正是嫣然姑娘派來的……特地將這顆假死葯帶給夫人。夫人只需要將它服下,明日一早,就會有人來將夫人氣絕身亡的『屍體』抬下玲瓏山,山下則會有護送夫人的馬車,即日回京。」

黎紅薇被嚇壞了,聽完這番話,含淚的眼睛陡然一亮。

果然,那人來救她了!

「你當真有這個本事,能讓我逃出生天?」

黑衣女子點頭。

「如果你想早一點死的話,可以相信她的話。」

不知何時,另一邊駱紅渠已然醒轉,冷眼旁觀著兩人。一直到黎紅薇顫顫巍巍地捏著那藥丸,正欲送入口中,才冷冷地開口。

「如果她果真夠誠意救人的話,為何不現在將你帶走,偏要等到你吃過那葯以後……」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提審前一日的晚上來救人。這時間趕得太巧,時機也是恰到好處。藥丸,有命吃得下去,可誰知道能不能再次醒來。

黎紅薇一怔,看着手中黑色的藥丸,又看了看來人,目光不禁有些複雜。

「黎夫人,奴婢確實是來救您的……」那人面色沉穩,目光直視着黎紅薇,「禁衛軍和守衛宮人早已將山寺戒嚴,山上山下猶如鐵桶,莫說是您,就算是奴婢想出去,都難如登天……所以您現在務必要相信奴婢,並且將這藥丸吃下。遲則生變,奴婢回去亦無法跟嫣然姑娘交代。」

心裏有些着急,因為生怕待會兒吵醒了其他幾位,惹出更大的麻煩。黑衣女子攥著的手心沁出汗來,然而面色如常,直直盯着黎紅薇手裏的藥丸,心想着如果她再不聽話,就直接掰開她的嘴,將那藥丸塞進去。

可這時,黎紅薇忽然抬起頭,回視着來人,「除了嫣然,還有誰……」

女子的目光,在一剎那亮灼逼人。來人一滯,張開的嘴巴頃刻又闔上,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柴門外的鎖鏈忽然發出了一陣嘩啦呼啦的響聲。

「不好!」

黑衣女子瞳孔猛地一縮,驚呼著,幾乎是同一時刻飛身撲向門口。可無論她身手多敏捷,緊閉的柴門,已經在外面被重新鎖上。原本晦澀暗抑的殿前平台,被宮正司宮人手中的一柄柄火把,照徹得亮若白晝。

皇幡開道,華蓋隨行。

與此同時,第五道山門處,一道燈火璀璨的隊伍正自山徑蜿蜒而上。隔遠望去,燈盞和火把若珠玉一般,隊伍便是那一條鑲嵌著珠玉的金帶,環繞在玲瓏山的半山腰上。

「太后駕到——」

明光宮的專屬侍婢登上第六道山門,在寢殿前的平台上分列成兩隊,手中提着琉璃燈籠,恭請太后懿駕。在她們的外側,是身着甲胄的禁衛軍,手持火把,軍容整肅,含着濃重的殺伐氣息。四列并行,中間有一對宮人抬着七寶鸞鳳敞椅先行,擺開極其隆重的排場。

一直停在晉王寢殿外。

熏煙,在風拂進殿的一刻就散了。

寢殿的主人跨出朱紅的門檻,立在丹陛上恭候。

戌時兩刻,月色正好。

清冷的月光順着殿前男子身後的碧色琉璃瓦映射下來,彷彿眷戀着那張俊美蠱惑的側臉,泛起一層蒙蒙的銀白光芒。五官中最出眾的黑眸浸潤在一片銀輝里,宛若醇郁的墨硯,蠱惑而寒冷。下顎微揚著,帶出睥睨天下的氣勢,微翹的唇角,使得那弧度正好的薄唇愈加誘人。

因為安寢時被吵醒,此刻只披着一件玄色單衣,衣襟口半敞,露出的肌膚繪下誘人曲線,幾縷墨發滑落在胸前,莫名地讓人臉紅心跳。

「皇祖母這是要唱哪一出——竟然將排兵佈陣的大戲擺到了孫兒的寢殿前,真是有雅興!」

晉王的身後同樣站在一對宮婢,僅有四人,手裏掌著燈。呂芳素閑閑地抬起眼皮,一一看過去,果然是沒有所想的那個奴婢。

「長夜漫漫,皇孫睡得着,哀家可睡不着。」呂芳素佇立在丹陛下,仰望的姿勢,讓她很不舒服,然而身側有眾多僕從和禁衛軍,足以鎮住氣勢,「怎麼,沒看見你殿裏那個花容月貌的掌事女官呢?主子都出來了,沒理由奴婢還在裏頭安寢吧!」

晉王笑笑,「皇祖母深夜前來,又有上千禁衛軍明火執仗,就為了找孫兒殿裏一個伺候的宮人?」

「哀家來,確實是想找一個人,但不是什麼宮婢。哀家想找的人,身份和地位都遠比她要高得多。二皇孫,事已至此,還是將那人交出來吧!」

晉王略微蹙眉,頗顯莫名和無辜,「孫兒並不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哀家來福應禪院祈福,乃是為保佑大隋國祚昌盛,故此隨行之人理應吃齋禮佛,清心寡欲。可二皇孫你卻是如此的不長進,真是令哀家失望!」

「皇祖母的意思,是孫兒在這佛殿之中曾有破戒之事?」晉王嘴角噙起笑,眼神里驀地浮出一抹曖昧的氣息,「只是不知皇祖母指的,是口腹之慾,還是那男女之事……」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自他的口中吐出,有些邪魅地上揚嘴角,說不出的誘惑。

讓在場宮婢好些都羞紅了臉。

呂芳素的臉色陡然變得很難看,一甩袍袖,呵斥道:「簡直是綱常敗壞,有辱斯文!你這麼說,就算是承認了?」

「孫兒只是在猜測皇祖母的意思。若說承認,孫兒自認在這禪寺之中,並未有過任何不軌行為,不知道要承認些什麼。」

漫不經心的語調,徹底惹惱了呂芳素。然而只一瞬,老婦又冷哼了一下,怒極反笑道:「哀家不妨將話講得更清楚些。哀家懷疑,在你這寢殿裏窩藏了不幹凈的人!」

在呂芳素的身後,三千鎧甲禁衛軍嚴陣以待,彷彿只要她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沖將進去拿人。

然而晉王只是負手立在丹陛上,風拂起玄色的單衣,衣袂翻飛,宛若一片幽暗黑雲。居高臨下地睨視,巋然不動,彷彿經歷風雲色變、山巒傾覆,亦是處之泰然。

「皇祖母這麼肯定……」

薄唇驀地浮現一抹微笑,含着一絲危險的味道。

呂芳素眯起眼,眼底露出狠辣和冷意,「哀家就算老了,可還沒有到耳聾眼花的地步。你以為你做的那些見不得人勾當,當真能瞞天過海么?」

若非是哀萃芳一而再地賭誓保證,連她都很難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有後宮妃嬪跟皇子私通!芙蓉花……她確實收到過很多關於那位后妃行為不典的舉報,然而萬萬想不到,那位一貫刻謹端肅的皇子,隱藏着這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不是哀家先一步將那些戍衛調往山下,想來二皇孫仍是有恃無恐。哀家老了,跟你們這些後輩折騰不起了。所以奉勸二皇孫一句,事已至此,莫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乖乖地將人交出來,哀家也好有機會對你們從輕發落。」

釜底抽薪,才好手到擒來。

連日來抽調戍衛,戒嚴山寺……恐怕沒有人能想到,存的就是這個目的。

呂芳素挑起唇角,臉上毫不掩飾地顯出侵略和企圖來。

「倘若孫兒殿裏沒有皇祖母要找的人,又當如何呢……」

風,拂散了熏香。

夜涼如洗。

晉王只是魅惑地一笑,漆黑眼眸,此刻猶如正待捕捉獵物的野獸,眼底閃爍著一種獵食的危險光澤,「孫兒的戍衛悉數被皇祖母調往山下,風餐露宿,忍飢受凍。如果皇祖母沒有找到要找的人,孫兒身為後輩,自當不會有任何怨言,然而山下的那些戍衛,會不會也這麼想,孫兒可就攔不住了……」

呂芳素眉毛倒豎,忽然咬碎銀牙。這是什麼話——皇上登基以來,就算有獨孤氏專橫跋扈,都不敢在她面前講這麼大逆不道的言語。他怎麼敢如此放肆,這是想做什麼?逼宮造反么!

即將揭露的醜行,卻還是讓她將心中的怒火壓了下去。然而一瞬之後,卻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這麼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難道不是更加證明了他現在的心虛和恐懼!

呂芳素想到此,眉梢一抹冷笑,「二皇孫放心,倘若你殿裏沒有哀家要找的人,哀家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晉王眸色清冷似月,瞳孔瞬間一縮,眯起的眼睛,目光似有些難懂,卻不再多言,又或許是知道自己無法阻攔,只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給哀家搜!」

刺耳的聲音在夜空中一傳很遠。

不僅是三千禁衛軍,還有哀萃芳,親自領着一應宮人闖進殿裏搜查。她,是親眼看見陳宣華踏着這道殿門走進晉王寢閣的。整座大殿一共有十二扇間門,皆面朝正北,除此之外沒有一扇後門。自己足足在丹陛下守了兩個時辰,都沒見到她出來。

她確定,陳宣華一定還在裏面!

太過激動和緊張的情緒,讓哀萃芳的腳步都有些踉蹌,經過殿前門檻,甚至都沒看見就站在晉王身後、那四名宮婢之一的韶光。

禁衛軍裹挾著凌厲的氣勢而來,為首的一個人,身着甲胄,頎長而卓拔的身形,頗有些面熟。那人右手握著紅綾頭盔,步至晉王跟前的時候,還格外停駐了一瞬,目不斜視,只是嘴角略微牽起,浮現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也正是在那一刻,韶光看清楚了來人的相貌。

竟然是他!

寢殿內,熏香四溢。

進殿的人都憋著勁,有備而來。饒是身份地位尊崇如晉王,亦是橫衝直撞,下手毫無忌諱——地毯上的案幾被掀翻;桌、椅一一被踹開;簾幔隨手扯掉……眨眼間,奢華的正堂里滿地狼藉,如風暴過境。然而,一旦踏進那寢閣……

紫檀雕花彩繪鑲寶石柜子,金嵌珍珠寶石藏經盒,黃花梨木架……每拉開一處,層層疊疊的抽屜隔角,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澤——滿目精緻奢貴,寶光瀲灧,險些晃瞎了前來搜查的宮人的眼睛。那紫檀三魚朵梅海水紋蓋盒,尚不知裏面盛放夜明珠幾顆,只一件裝盒,便價值連城。想不到僅是來一趟福應禪院,就要隨身備着一應講究華麗的用具,堂堂晉王,當真是尊榮逼人,富貴潑天!

宮婢人人目眩神迷,禁衛軍更是一個個眼迷智昏,誰還敢上前伸手?都是晉王殿下的心頭好,碰壞哪一處,萬死都不足以謝罪。

此時此刻,哀萃芳的汗都下來了。

推開身前不中用的宮婢和兵士,親自上手,都是往那能藏人的地方翻找——屏風后、寶櫃里、月亮門隔間外……摺扇拉門一一打開,簾幔帷布一一掀開,然而除了滿室的嵌寶鎖金,哪兒有一個人的影子?

人呢?

她明明看着她進來的……

抹了一把額上的熱汗,哀萃芳只感到口乾舌燥,如同乾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而就在這時,層疊的帷幕後面煙影一晃,她驀地發現就在寶櫃的隔層里,那極不明顯的地方,露出粉彩的綢緞一角。

原來就躲在這兒!

寢殿外,呂芳素端坐在七寶鸞鳳敞椅上,目光直視,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只是一雙搭在膝蓋上握成拳的手,青筋暴出,泄露了心中的焦急和不安。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

殿前的氣氛愈加冷窒了下來,四周手執刀劍的禁衛軍,卻出奇的安靜,靜得連風拂過竹林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有宮人將燈盞撥得更亮些,晉王唇畔眉梢,都是笑,眼睛裏含着似有似無的戲謔:「夜涼風寒,皇祖母連一件厚衣裳都來不及穿就來孫兒殿裏搜查……皇祖母年事這麼高,切不可跟孫兒這些晚輩比啊!身體吃不消,可是不得了的事……」

說罷,招手讓宮婢將殿裏的黛青色狐裘大氅給太後送過去。

正值此時,闖進殿裏的禁衛軍和宮人終於結束了搜查,一部分已經步伐鏗鏘地退出寢殿。其中一人走下丹陛,來到太後跟前,高聲稟報道:

「啟稟太后,人抓到了!」

風有些涼了,帶來絲絲寒意。

被推搡著走出來的人,衣衫不整,只在外面裹着一襲玄色貂裘大氅,掩住身形。低垂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看見唇瓣蒼白,下顎光潔,並不能瞧到其完整面容。

呂芳素冷笑着,自鸞鳳寶椅上起身,一步一步來到被抓之人跟前,「想不到,二皇孫也學起金屋藏嬌。就連哀家駕到,不出來恭迎且不說,居然還穿成這副模樣躲在寢閣里!非是讓人進去搜查才出來。是何道理?」

晉王目光有些陰鷙,須臾,一轉視線,卻是看向一同來稟告的哀萃芳,道:「都一一找清楚了?本王寢殿裏,除了搜出來的這位,可還有其他什麼人嗎?」

哀萃芳此刻正沉浸在得逞的狂喜中,篤定地以為那之前的嫌隙和猜疑都已然過去,此一樁,便能讓自己在太後跟前重新樹立起新任。冷不防晉王有此一問,彷彿是生怕她漏掉了誰一樣。不由怔了一下,須臾,支支吾吾地道:「啟……啟稟殿下,寢殿裏再沒別人了……」

一處處,一間間,她搜查得很清楚。

否則也不可能在那麼隱秘的地方,揪出這藏匿的人來。

哀萃芳不禁露出得意。

「那好,本王也想看看,深更半夜,偷進本王寢殿的人是誰。」涼薄淡然的態度,隨即調轉目光來看。

呂芳素冷冷地看着他,事到如今,還在故弄玄虛!一擺手,索性吩咐一側宮人將火把舉近,「來啊,照得亮些。哀家也想好好看看,二皇孫殿裏私藏的,究竟是何人!」

帽檐被一把揭開。

通明的火光,在一剎那照亮了斗篷下的面容——

細長的眼,兩片薄唇被凍得有些蒼白,光潔的下顎上,一顆黑痣極為明顯,只是一層層的皺紋堆疊上去,如何也看不出美感來。

「怎麼會是你?」

那人不是別人,卻是趙福全!

空敞的正堂、寢閣,連一個留夜隨侍的宮人都不曾見到。

然而搜出來的人,卻不是偷偷來私會的夫人。

反而是一個太監!

呂芳素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怎麼會這樣?哀萃芳不是信誓旦旦地跟她說,晉王寢閣的窗欞前插著一朵表示傳信的芙蓉花,而一個時辰之後,陳宣華果然就離開自己的屋院,趁著夜色偷偷踏進了晉王寢閣,一直都沒出來么……

究竟是怎麼回事?!

摩拳擦掌的準備,躍躍欲試的行動,只等著拿住人後,太后一聲令下,就將晉王連同殿裏的一干人等拿下。屆時,太后志得意滿,殿中的諸般寶器還不任其瓜分蠶食!然而——

「趙常侍,你怎麼會在本王殿裏;而皇祖母的到來,就是為了找趙常侍的?」晉王笑意闌珊地看過去,又像是對出現在自己寢殿的老太監感到奇異,「本王並不記得何時傳召過趙常侍,你究竟是怎麼進到本王寢閣里來的?」

趙福全揉揉紅腫的眼睛,更是一頭霧水,他是一直到被進來搜查的禁衛軍拉出來,才自昏迷中醒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奴,這……」

呂芳素已經聽不下去別的話,且不論為何趙福全會出現在這裏,假使她想定他一個行為不端,或是勾結宦官的罪名,何用這麼興師動眾,舉一眾禁衛軍而來?想到此,冷厲地一轉頭,一眼就瞥見哀萃芳往殿裏跑的身影。

然而,過了許久,哀萃芳再次滿頭大汗地跑下丹陛,硬著頭皮道出一句話,「太后,奴婢……奴婢領人搜過了,還是沒看見宣……」

最後幾個字來不及說,就被猛地吞了回去。

呂芳素瞪着眼睛,恨不能將眼前的奴婢大卸八塊。

「你不是一直在外面守着么?為什麼殿裏會搜出另外一個人……?」呂芳素想當場就質問出聲,然而她不能。就在此刻,丹陛上響起一抹極輕極淡的嗓音,「皇祖母,人也找到了,不知皇祖母要如何處置這個『不幹凈』的人……」

呂芳素轉眸,憤恨難平地瞪着晉王。

然而只是一眼,呂芳素頓覺徹骨冰冷——那深不可測的眼睛裏,含着洞悉一切的殘忍和冷漠。明明在微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亮灼的目光,像極了逢年過節時,獵戶盯着自家待宰的豬羊……呂芳素不禁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忽然自山徑跑上來一個宮婢,跑到呂芳素跟前,低聲稟告了什麼。呂芳素一聽,眉頭瞬間就舒展了,忽而又笑起來。

「二皇孫殿裏的人,哀家也不想再找了;但別着急,另一邊,有一個人絕對是二皇孫此刻很想見到的……」

私通的事,僅僅只是一道配菜。

有,則錦上添花,缺了這一道,卻也不會影響全盤的完整。

呂芳素甩了甩袍袖,彷彿是要丟掉一些沮喪的、失望的情緒,吩咐一應宮人和禁衛軍調轉方向,朝第三道山寺行進。而她身後的晉王,以及他身後的一干伺候宮人,皆隨行。

亥時一刻,夜色正濃。

燈毬火把,亮子油松,一盞盞琉璃宮燈將殿前平台照得亮如白晝。

木欄,雜草——破舊的柴房外,鎮守着宮正司的宮婢,面無表情,宛若一座座精妙絕倫的泥塑,一動也不曾動。直到明黃的懿駕隊伍開至雪白的大理石前,才有掌事謝文錦走出,躬身前來迎駕。

「太后萬安,晉王殿下萬安。」

低眉垂首站在面前的,是自己最為依仗的女官。從最初的提拔,到現在的重用,她從來都沒讓自己失望過。呂芳素的視線從她的頭頂掃過去,一擺手,威嚴地道:「平身。」

宮人搬來七寶鸞鳳敞椅,鑲金翡翠大背屏、玉石手搭,在月光下閃耀出一抹璀璨的光澤。

呂芳素望着面前已然老邁的女官,用目光指了指那一道被鐵鎖緊緊鎖著的柴門,緩緩吐出了幾個字:「抓到了么?」

謝文錦抬頭,平靜地看着呂芳素,「人就在裏面。」

好!

呂芳素提起明黃灑金的裙裾,一步一步走到敞椅前,端肅落座。

「因為上天昭示,哀家順天應命,僅這幾日就在福應禪院查出了扶雪苑一應夫人和嬪女勾結司藥房,並教唆手下宮婢淫亂宮闈、珠胎暗結的事。然而,真正的幕後之人仍逍遙法外。那個人,就站在這些宮妃的背後,目睹這一切,操控這一切。」呂芳素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去,最終,停在了晉王身上,「哀家正是知道這一點,特地將明日一早要對這些夫人和嬪女進行審問的消息放出去,因為屆時,她們會召出那幕後主使,在今夜,那人就一定會來殺人滅口!」

眼下福應禪院裏所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置人於死地的招數。倘若細查下去,很多宮婢和女官斷然都脫不了干係。然而,這些小魚小蝦豈是她能看上眼的?主膳已在眼前,就等著一一端上桌來,讓她品嘗。

呂芳素說到此,臉上露出一抹冷笑,「果不其然,就在那柴房裏面,真就讓哀家捉到了一個人!」

此刻,隨行而來的諸位官員都在場——鴻臚寺大夫、少卿;禮部尚書、侍郎;以及內侍省各人,太史局各人……無一缺席。聽到呂芳素此言,皆拱手附和道:「太后英明!」

呂芳素在這時抬起手來,朝着謝文錦略一示意,「將門打開!」

扶雪苑的事,她其實早就知道,就在臨出宮前——晉王常年坐鎮軍營,表面上不參與內宮之事,誰也不曾想到,竟然已經勾結上了扶雪苑的一應女子,策劃好一切。而她之所以會藉由祈天之名,擺下一場生死棋局,目的只為剝奪兵權!

西南邊防一直是皇上的一塊心病,以至於委任晉王親自鎮守。也正是因為如此,幾年來,晉王所擁有的權勢、在朝堂的聲望,還有所得的民心——都成為太子穩坐東宮的一個噩夢。那個位置,或許太子是不夠格的,但是他足夠怯懦、足夠庸碌,不像晉王。

這個皇孫的脾氣秉性,她再清楚不過。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負,才能承載得起那經世之才?晉王的存在,對太子的前程和她自己的前程,都將是一個致命的阻礙。

扶雪苑的事,就成了一味猛葯,葯到,才能病除。而且她完全不用花心思引出晉王,只需要抓到一個人——薛蘅香。

呂芳素籌謀這出佈局,已經思慮了太久,現如今,正是坐收漁網的時候。坐在鸞鳳敞椅上,眼見着那一道緊閉着的柴門被徐徐打開,彷彿看見中宮裏的那塊寶印正朝着自己微笑。

隨着鐵鏈被一點點揭開,鐵鑰落鎖,吱呀一聲輕響,門扉被打開。

即刻有宮正司的人進去,將裏面的人給帶出來。

駱紅渠踏出門檻,被外面亮灼的火把晃了一下眼睛。後面那些相攜走出的夫人和嬪女,俱是一身襤褸,破舊的衣衫足以蔽體,然而蓬頭垢面的模樣,哪裏是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宮妃。其中一個由宮婢攙扶著的夫人,正是黎紅薇。

呂芳素定睛而視,一直到柴房裏走出一個著束身黑裙的女子,這才挑起唇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

「將她帶到哀家面前。」

黑衣女子顯然沒想到外面會是這樣的場面,嚇得腿都軟了,一出門,砰的一下摔在地上。這時,宮正司的兩名宮婢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直接將人提到了寶椅處。

為這一刻,很多人都已經等待很久。

呂芳素睨著面前的女子,卻是朝着一側的晉王,遞去一抹笑意,「二皇孫,你想不想知道,這深夜闖進柴房來殺人滅口的人,究竟是誰家的奴婢?」

轉頭的一刻,原以為會看見一種驚懼的、惶恐的表情,然而等她將目光投射在他的臉上,男子卻只是眼神冷漠,眼角眉梢淡然,略一挑唇,竟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味道。

「皇祖母果真要在此處理這件事嗎?」

又是那種神色!

呂芳素心神一晃,不明白為何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涼氣自腳心往上冒,一直躥到了心脈,伶仃森寒。那一稍帶侵略的眼神,眉梢半斂,眼底充斥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殘忍和涼薄。聲音明明是清越的,一字一字,卻如淬了寒氣的刀刃,剜得人生疼,「夜已深,孫兒勸皇祖母一句,最好莫要現在就審理此事。」

他這算是在求她?

呂芳素忽然笑了起來,一直搖頭,只一瞬便拋卻了方才莫名而生的恐懼,「現如今百官都在場,一應禁衛軍也都在場,哀家擺出這麼大的排場,若現在就放過那幕後之人,會有很多人不痛快。二皇孫雖然求了哀家,可在這件事情上,哀家是不能徇私的!」

不是在求,而是好言相勸。

很可惜,她並不懂他的意思……

就在這時,呂芳素親自俯下身,伸出手來,一把摘下了黑衣女子的面罩。

佛曰,終日拈花擇火,不知身是道場。

佛曰,妄生取捨者,生死海里浮沉,永無出頭時。

山寺的鐘,在那一刻被撞起,幽幽聲響,在整道山門間傳得很遠。而在殿前平台上,隨着黑色面罩的落地,明亮的燈火下,呂芳素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像是被一把鐵杵猛然撞擊在頭顱,那一刻,耳目轟鳴。

「蒹葭……」

隊伍中,有宮婢識得她,不由驚詫地喚了出來。

呂芳素的身子晃了晃,難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只一瞬,忽然仰起頭大笑。眼睛裏飛瀉出的毒恨和陰森,頃刻間在眼底燃燒成熊熊大火,她伸出兩根手指掐住面前女子的下顎,下了死力,一直掐出血痕來。

竟然不是薛蘅香?!

她明明要抓的是薛蘅香,竟然憑空變成了另一個侍女,「你是誰?你怎麼會在柴房裏的!給哀家說!」

蒹葭嚇蒙了,眼淚鼻涕滿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眼淚沾在指尖,一股黏膩。呂芳素盯着她哭花了妝的臉,感到嫌棄和噁心,惱怒地一把甩開手,將蒹葭摔在地上。女子的臉頰被劃出兩道血痕,頃刻間有血珠滲出,「奴……奴婢是尚宮局的女官,太后饒命啊!」

蒹葭並沒想到,只是主子的一句吩咐,居然會碰到太后親臨,更有這麼多的禁衛軍和官員。而就在這時,身側有宮人朝着太后稟告,指出她其實已經是容華夫人屋裏的隨侍宮人。

「皇祖母,孫兒已經看了兩場大戲,不知道,現在是否到了落幕的時候?」

耳側,想起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呂芳素緩緩地轉過頭,赤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佇立在跟前不遠的人。

「孫兒還記得,祖母曾許諾說如果沒有在孫兒寢殿裏找到那個人,皇祖母一定會給山下的眾多戍衛一個交代。」深邃寒蘊的目光,斂眉間,含着一絲涼涼的笑。那微翹的唇角,說明正好看到了興頭上,無論是何人的死活絲毫都與他無關,彷彿在那淡漠至殘忍的睥睨里,一切都只是樂趣。

呂芳素怔住。

只一瞬,寒入骨髓。

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卻不像太子那樣借故抱恙,羈留宮中,他跟來了,冷眼旁觀著自己一步一步地佈局、一點一點地謀划。看似從未參與,實則將一切掌控在手中——呂芳素想到此,渾身止不住地戰慄起來。

「主子……」

哀萃芳察覺到她一臉扭曲的神色,不禁擔心地扶着她的手。

就在這時,官員中,有人站出來,一拱手道:「太后容稟,既然事情已然查明,這黑衣服的宮婢是容華夫人的隨侍宮人,證明正是容華夫人唆使了扶雪苑的一應夫人和嬪女。臣以為,應當儘快捉拿容華夫人。」

一言已出,在場官員連聲附和。

呂芳素已經沒有心思再管這些事,徒勞地擺手,把餘下的全部事情都交給了禁衛軍去做,自己則似虛脫一般跌回到鸞鳳寶椅上。

撒網,收網;

捉賊,拿贓。

傾盡兩宮之力,裹挾著雷霆之勢而來,卻不料,只抓到區區兩個不相干的人——趙福全、蒹葭,將她的全盤計劃毀於一旦。她知道回宮之後,晉王不久就會回到軍營,屆時,再想打兵權的注意,是不可能的,非得是趁著回宮述職的當口,剝奪過來不可!

然而,她何曾想到自己會輸得這麼慘,不僅是計劃,不僅是尊貴的臉面,更是央河小築禁衛軍的兵權——真是可笑。她怎麼會從未仔細考慮過,扶雪苑夫人和嬪女的秘密,一向諱莫如深,怎會這麼輕易就暴露在自己面前呢?

這一刻,她又打回到那個年事已高的老婦:因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眶,浮起血絲的雙目,以及委頓不堪的神智——輸,滿盤皆輸。

夜,已經很深。

山風吹着竹林沙沙作響。

韶光目送著那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冷風吹起了她的髮絲,裙裾翩然,未施粉黛的素顏,一襲紗衣薄裙,手間提着一盞琉璃宮燈。如水的烏髮披垂下來,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清寒若泉的眼睛,黑漆漆,波光瀲灧。

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出大戲的承轉起合,無處不精彩,無處不兇險。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能殺人於無形的刀光劍影,更是心智和運數的雙重較量。其中任何一個細小環節的疏漏,都可能導致全局的失敗。每個出場人物都不簡單,然而能將每個人巧妙地貫穿在一起,不得不為這佈局之人的周密性、反應能力和老奸巨猾而感喟。

「如何?參與其中的感覺,是否更加有樂趣……」

耳畔,蠱惑的聲音輕輕地響起,溫熱的唇瓣擦過她的耳垂,吐出的氣息略帶着一絲潮熱——韶光的唇角已經彎起,許久都未嘗有的緊張,卻也夾雜着難以名狀的興奮。這是自嫣然從蔡容華屋院裏走出來的一刻,就已經在心中涌動着的情緒。

「殿下應該更加高興,不是么?」韶光優雅地轉過頭,這才發現身後的男子跟自己貼得很近,而他正俯著身子。近在咫尺的距離,連彼此的眼睫都能數得清楚。

「本王是很高興。但同樣的,更喜歡有你一同參與的感覺……」

韶光輕笑着後退半步,「奴婢只是謹遵殿下的吩咐,殿下的韜略,奴婢萬不及其一。」

他璀然彎起眉梢,這一笑,勝過了夜的月華,「何必如此謙虛,」輕扶着她纖弱的肩,他伸出手將她的皓腕捏在自己的掌心裏,「如果沒有你,這盤棋絕不會如此出彩,所以不僅是本王的手在執棋,你的手同樣也握著棋子。」

韶光抿了抿唇,但笑不語。

沒錯,今晚的這個結果,其實會讓很多人都十分滿意。

例如嫣然——侍過寢,也上過彤史,若早一些時候就稟告到明光宮,她現在或許就是名正言順的嬪女,然而她終究錯過最好的時機。靈犀已死,所有參與到那件事情當中的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倘若被宮正司的人發現她已非處子之身,能不能平安在宮裏待下去都是兩說,更何況是身份和前程。她給了她一個機會,假意向蔡容華投誠,事成之後,便會將她安排在成海棠的身邊。

而這步棋,只不過是利用了蔡容華的戀慕之心——女子痴情,一旦知道心上人即將有牢獄之禍,怎麼會不拼盡全力相助呢?遣出一個蒹葭去柴房殺人滅口,是在意料之中,同時也利用這個契機,輕而易舉地將這位宮裏正當寵的夫人,一下扳倒。

「容華夫人出自官宦之門,然而家世並不足以體面到讓太后投鼠忌器。經此一場,想來再不會於宮中見到她。」

晉王冷然一笑,眼睛裏透出一絲洞悉世態的涼薄,「現今在宮中的女子,還沒有哪一個能讓太後有所顧忌,除掉一個,自然還會有更多,你又何必心生憐憫。更何況你幫了陳宣華那麼一個大忙,回宮之後,想來她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韶光低下頭,輕輕抿了一下唇。

是啊,整件事情中,陳宣華也該是滿意的——蔡容華被太后謫罪,以後她在宮中的地位,將會更上一個層次。儘管她那些素行不端的傳聞,不是空穴來風,但呂芳素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男子存在,並且真是一位皇子——一貫溫良俊秀的蜀王殿下。

太后不曾想到,卻親手掀開扶雪苑的秘密。而自己則是接連用南殿走水的事情去震懾陳宣華,與此同時,她同樣對自己施以援手,聯合做了一場戲給哀萃芳。捭闔之間,又充斥着多少心機和算計!

晉王望着她,彎起唇,淡淡微笑,「你早知道哀萃芳因為商錦屏的誣陷,一心想在太後面前扳回一局,故此給她送了一個假消息。這一步精妙絕倫的棋,人心、秉性,缺一不可。所以本王說,你從不曾令本王失望。」

他的笑里,有一絲迷離的蠱惑,然而充斥着的冷酷和殘忍,卻是令人在泥足深陷的同時,粉身碎骨。

韶光輕嘆道,「奴婢只是很了解像她那樣的人。太后對她產生嫌隙,連計劃都不再讓她參與,何其不甘心是可想而知的。一旦讓她知道宣華夫人的事,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呢!」

她與他最大的相同點,便是洞悉世事,看透人心。

宮裏面的事,又一向是秘密套著秘密,就像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錯綜複雜,很難理得清楚,然而一旦抓住其中一根線頭,牽出的就是一連串的反應。佈局也是這個道理,一環連着一環,踩到哪一處,都可能引起全局的震動。

「你的身形跟陳宣華如此之像,倒是本王的一個驚喜。」他再一次微笑,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輕語,握着她掌心的手指略微撥弄了一下,輕輕痒痒的觸感。

若是不像,怎麼會連哀萃芳都認錯了。韶光想到此,不禁喟嘆道:「其實殿下早就知道宣華夫人跟蜀王的事了吧?否則,也不會同意奴婢請宣華夫人幫忙。」

「你已經對她有所傾斜,本王即使不同意,你會有所迴轉么?」晉王挑起唇,哂然道。

韶光垂眸,自然是不會。

「回宮之後,將會有很大的不同。本王說過,締造這一切的過程將是最值得享受的……」他黑眸如漆,深邃幽蘊的眼底,閃爍著一抹懾人的侵略光澤。

韶光卻是一滯。

兩個月時間,進殿——他曾說過的話,她一刻都未曾忘記。現如今,哀萃芳已除;蒹葭和靈犀已死;而謝文錦也在太後跟前失去原先的地位……在當年參與過禍亂的人,保存下來的已所剩無幾。現在妥協,似乎是一個識時務的時機。

然而韶光只是低下頭,幾不可聞的一嘆:「奴婢以為,已經幫殿下解除了後顧之憂。他朝回宮,麟華宮的氣勢,將是無人能比。」

他輕笑着鬆開握住她的手,轉而撫上那兩片嫣紅的唇。微涼的手指,細緻地描繪着她的唇形,「你以為事到如今,本王還會再放開你么……」

十月二十,皇家車隊自福應禪院開拔,返回宮城。

諸多宮人早已懷念宮中,更加慶幸在不少夫人、女官死於非命的情形下,自己卻未受牽連,平安等到回宮的日子。宮闈局上下將備品一一裝車,不但摒棄了之前的嫌隙,互幫互助,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但是在這之中,有一個人並未受波及,卻同樣不能一起回宮。

哀萃芳。

她的事情,原本就是呂芳素心頭的一個死結——扶雪苑珠胎暗結的事,已然牽扯到她。用,有了懷疑,再難信任;不用,則有斷臂之痛。然而經歷過前夜的一場事,她已經把那麼重要的計劃辦砸了,明光宮裏再沒有她的位置。但倘若沒有任何理由就將她處置,總歸是於理不合,於是,呂芳素想到一個很好的由頭——

幾條女子的性命,幾個無辜夭亡的胎兒——玲瓏山上的殺孽如此之重,需要怎樣的超度才能彌補和救贖?於是,哀萃芳作為明光宮首席掌事女官,被羈留在了福應禪院,代替太后修行,常伴青燈古佛,從此為大隋國祚祈福。

鳳輦中,不再有哀萃芳的坐席。

在回宮的路上,同車一直陪伴呂芳素的,理所應當地換成了商錦屏。

宮闈局女官的車乘仍舊排得很后,褪去品服,只一襲宮裙,倒是隨性很多。等韶光領着司寶房宮人將備品裝備妥當,剛剛過了未時一刻,這時,忽然有一位尚食局的女官過來,身後還跟着幾個手捧托盤的宮人。

「韶姑娘,這是商掌事讓奴婢給您的。」

各色糕點和糖果,還有一路上的膳食,精緻可口;除此之外,女官還將一枚綉囊一併交給了她,「商掌事吩咐奴婢跟您說一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待回宮以後,韶姑娘若有任何事情,儘管吩咐。尚食局一應女官和宮人隨叫隨到!」

韶光看着面前與自己同等品階的女官,不禁有些怔住。

等她面色恭順地朝着自己斂身,然後轉身而去,拿着綉囊的手才掂量出裏面裝着分量不輕的物件。商錦屏在臨回宮前,就向自己許下這樣的承諾,倒是沒看出竟是這般脾氣爽直的人。韶光坐進車裏面,吩咐小妗放下幔簾,解開了綉囊的絲帶。

裏面,放着兩塊玉佩。一塊是滿月形,上面中空雕刻着「尚食局」三個大字;另一塊則是碧綠竹節,刻着「尚宮局」三個字。

提點和偏幫過的陳宣華,隨即換來當下的鼎力相助;因報仇除掉哀萃芳而無意中幫到的商錦屏,則是即刻奉上一樁極為有利的盟約。

看來果真是如晉王所言,此次回宮,在那奢華綺麗的殿宇之中,等待她的很多事情都將不一樣——大幕已然拉開,陰謀作襯,詭計為局,更多的人物即將一一粉墨登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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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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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涼華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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