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迭香

第15章 迷迭香

第15章迷迭香

九月初七,逢上祈福的大日子。

明光宮歷來比較重視,每逢臨近,內侍監都要囑命事先在宮城外的街道灑掃,專等著當日鋪上紅毯,百官迎送,鳴鑼開道,十八抬的奢華鳳輿載着太后自長街而過,後面是數百隨行女眷的車輛,一應奴婢和僕從伴駕,甚是隆重壯觀。

太后親臨,宮闈里的夫人和嬪女們自然競相跟隨。其中身份最重的是陳宣華,一貫擺出惠端淑德、母儀天下的氣勢,這等大事是少不得她的。蔡容華也在其列,還有扶雪苑裡的黎紅薇、駱紅渠……前一日,韶光領着婢子給浣春殿送寶器的時候,路過花苑,正看見穿着一身翠色紗裙的靈犀興緻勃勃地陪着黎紅薇說着什麼,身畔,還有不常在局裏看見的嫣然。

美人如花,正是一茬開敗一茬新。

然而自扶雪苑熬出的這幾位,似乎有常開不衰的氣象。宮裏的人對她們巴結討好,卻從來不敢坦言皇上其實是荒唐的。昭陽宮長廊日日歡歌、夜夜達旦,摩肩接踵的都是些伶人歌姬,與美艷動人的夫人們鶯歌艷舞,亦無人敢置喙。東宮因此有樣學樣,豪不忌憚地暴露本性,開始變着法兒地折騰。據說,浣春殿裏除了高靈芝和成海棠,又召進來諸多妾室,有名分的、沒名分的,混雜相處,只管逗著太子爺開心。

而這樣的情形報告給明光宮,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乎樂見其成。

東宮,浣春殿。

脂粉味撲鼻。

韶光踏進浣春殿的門檻,不禁蹙了蹙眉。香粉是塗在臉上的,抑或用來熏衣服。可這味道着實濃得很,似乎是芙蓉的芳香,淳郁而刺鼻。更像是香粉盒子打翻的結果。

經過垂花門,味道更重了。吩咐隨行宮人們現將寶器放好,掀開琉璃簾,果然看見寢閣里的高靈芝正掐著腰,惡狠狠地教訓宮人。

「你是故意的吧,成心想讓本宮不順心?作死了,弄得味道這麼難聞!」身形豐腴且冶艷的高靈芝揪著宮婢的耳朵,嗓門大開,聲音尖銳而刺耳。倒也真是難為那小宮女,就梗著脖子站在那一個勁掉眼淚,隻字不吭。

「姐姐這是做什麼呢!何必跟一個賤婢置氣,平白氣壞了身子。」

能說出這麼尖酸刻薄的話,嗓音還很陌生,讓韶光抬起眼,瞧了一下。看見軟榻上側坐着個面生的美艷女子,雲髻高綰,斜插一枚雙蝶金步搖,一襲水藍織銀的百褶雲紗宮裝,上面染的是十二畫錦繡,周身戴的珠玉環佩,無一不中規中矩。

「都是這奴才,把殿下送我的香盒打翻了!真氣死我了,笨手笨腳的什麼事都做不好!」

「翻了就翻了,有罵她的工夫,都夠姐姐再讓殿下置辦一盒了。」宮裝女子說罷,斜眼掃了一下不知所措的宮婢,眼色冷淡,「還站着,沒瞧見惹惱姐姐了,開窗放放氣,這一屋子的香味兒,也不怕熏死。」

一個艷麗妖嬈,一個背景殷實,現在又來了一個居心叵測的。

浣春殿裏的風光,真是越來越熱鬧。

「奴婢拜見高妃娘娘、芸妃娘娘。」

新來的側妃名喚沈芸瑛,是尚書省吏部侍郎的嫡長女,不知怎的被太子瞧上了,晉封為妃。比起另兩位側妃,這芸瑛的身份無疑最高。方才高靈芝聽她開了口,悻悻地聳聳肩,瞪了婢子一眼,不再發難。

「東西都放下吧,你們辛苦了。」

司寶房的宮人們行了禮,沈芸瑛並未多看一眼,擺擺手,只示意身側的婢子上前,「本宮知道這宮裏的規矩,東西做好了得賞,做不好要罰。幾樣器皿本宮甚是滿意,這兒有幾枚香囊你們且收著。以後記着盡心為浣春殿、為太子殿下辦事。」

隨侍的宮婢拿出打賞的香囊,一一分給韶光身後的眾多宮人。姑娘們面面相覷,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斂身謝恩。

「妹妹這才來幾日,做事比我這個當姐姐的還周到。看來以後少不得要向妹妹多學習。」高靈芝看到韶光,朝她擠了個眼色,略有諷意地朝着沈芸瑛道。

沈芸瑛一笑,淡淡地道:「家父教導甚嚴,妹妹在家時便已有師傅教習宮中規矩。」

高靈芝一哽,心道這是在暗諷自己出身不如她。

「成妃姐姐這會兒大概還在雛鸞殿呢,」高靈芝自知說不過,意興闌珊地撇開眼,也不再理會沈芸瑛,站起身,給韶光指著寢閣另一側的方向,「太子妃故去,舊物仍在,成妃姐姐總在那兒睹物思人。你若是想找她,便過去瞧一瞧吧。」

睹物思人……

成海棠與元瑾之間相交僅有幾日?善緣或孽緣……竟能生出如此深厚的情誼,事隔多日,依然念念不忘。

「成妃姐姐說了,太子妃在世的時候,待她很好。如今死了,連個懷念的人都沒有,就太不像話了。」高靈芝聳聳肩,也有些暗自好笑的意思。然而前一陣子才聯合成海棠去明光宮請旨,重新安葬元瑾,即便做樣子,也是要給外人看的。她做不來,可不得成海棠去嗎。

「那奴婢且先行告退。」

韶光一斂身,順着高靈芝指的方向走去。

沈芸瑛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因有宮人打理,雛鸞殿仍保持着最初的樣子。月檐下,十二道窗扉都敞開着,折射出幾道迷離的光束,映襯著高懸的琉璃簾,搖搖曳曳,發出一陣悅耳的脆響。

一推開門,幽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宮殿裏空蕩蕩的,冷清空曠,卻不曾有絲毫的灰塵堆積。彷彿自從元瑾離開,這裏便時光靜止,鮫綃紗簾低垂,寢閣深深,玉砌月亮門前的花草依然生長著,只是再不見一朵花盛開。

「娘娘獨自在此,也沒有個伺候的宮人跟着。」韶光輕步走近。

成海棠此刻正倚在窗欞邊,眼神迷離地望着院中有些凋零的花樹,聽到聲音抬眼睛,詢問地看着韶光:「誰?」

「娘娘想什麼這般入神。」韶光走上前,有些失笑地扶起她。

「是你來了啊!」

海棠捶了一下有些發麻的小腿,柔順地被拉着起身。兩人跨出寢閣,落座在正殿裏的端石敞椅上。沒有新茶,案几上的精緻小點心卻早已擺好,一壺冰鎮梨花釀,散發着甜香。

「平素也是閑來無事,索性過來陪太子妃姐姐做個伴。」成海棠說着,提壺自斟了兩盞。

主人已歿,僅剩舊物。倘若旁人聞聽此言,定要被其善良和多情打動。但韶光看着她一副悠然自怡的模樣,倒像是到這裏躲清閑、避嘈雜來了。

「隔日就要跟隨太後去福應禪院祈福,車馬勞頓,娘娘何不早做休息。」

「你知道?」成海棠似有驚詫地抬眼。

韶光笑:「奴婢來之前,聽掌事宮女提起太子殿下身體抱恙,需留宮休養的事。故此,娘娘便親去蘅錦殿請旨,要代替殿下跟隨太后她老人家前往。」

成海棠聞言一笑,算是默認。

「祈天是何等大事,殿下竟也能當做兒戲……」執起玉盞,成海棠輕嗅着梨花釀的香氣,有些哂然地搖了搖頭。

身體抱恙——這種推諉的理由,能從堂堂一國太子口中說出,而且甚為理所當然。

韶光看着她,「隔日,只有娘娘一人去,高妃和芸妃等人,沒有說也要一起嗎?」

成海棠低頭輕笑,「像沈芸瑛那樣的人,聽聞我去,自然也要跟着的。剩下宮裏那些都是東宮新寵,太子留在殿裏,她們斷然是要留下的。」

至於高靈芝,一貫爭風吃醋的主,瞧見其他人留下來,縱然有心思,也不會白白讓出專寵的機會。自然也要留下。

「那奴婢自房裏挑幾個體己的婢子,跟娘娘一起去。也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成海棠笑着搖頭:「本宮也是宮闈局出來的,跟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同,豈是經不起這點兒風浪的!」這話說給她聽,同樣說給自己。一是指福應禪院七日祈天的事,一是指即將面臨的莫測命運。

韶光聽出話音,微笑不語。

「韶姑娘,本宮的話……依然作準。」

正殿裏很靜,不留伺候的宮人,自然也沒有多餘的耳朵。成海棠看着她,目含認真,「經歷過這幾日,本宮愈加覺得後宮不比宮闈局,稍有行差踏錯,便不是昔日丟差事那般簡單。本宮知道,這些對你而言卻不過是尋常伎倆,內里風雨,你是再通透不過的。」

「娘娘的美意,奴婢自是銘記於心。可奴婢身份複雜,並不想為娘娘帶來禍端。」

成海棠顯然也沒考慮到這一層,聞言有些怔,遲疑地道:「東宮多是非,又連着新進諸人,本宮總是心神不寧,只是想有個貼心的、可以倚靠的人……」

「娘娘心思縝密,並非高妃諸輩所能企及。至於芸妃……」

沈芸瑛是太后借來造勢的,一旦能輔佐太子即位,正宮那塊地方卻斷然不會讓她沾邊。否則以吏部的勢力,保不齊將來又會興起第二個獨孤閨閥,太后那麼精明的人,不會給自己埋下隱患。沈芸瑛,其實並不足懼。

但這些話,韶光也不會跟成海棠說。

「娘娘應該聽過,色衰而愛弛。自古君王愛美色,世間男子也莫不如是。娘娘已經身在浣春殿,離東宮正殿只有兩道迴廊的距離,邁過去,是遲早的事。娘娘現在最需要、也必須要做的,便是等。」

「等?」

韶光點頭。

百尺竿頭,才能更進一步。熬得最久的,便是笑到最後的。譬如現在兼掌尚宮局的哀萃芳,比如,能在中宮呼風喚雨的太后。無不是在宿敵最強盛時,偃旗息鼓,靜待時機,在彼方力量薄弱時,奮起攻之,給其致命一擊。所謂不鳴則已,一鳴便是衝天之勢。

「等娘娘將同輩的人都熬倒了、熬死了,參與締造殿下最輝煌歷史的,倘若只有娘娘碩果僅存,梧桐樹上那個位置,自然而然就不可能供奉別人。」

韶光說罷抬眸,一瞬間,在成海棠的眼底看到了跳躍的火花。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然而比得不到更讓人心癢難耐的,就是明明看得見,卻暫時不能伸手去觸碰。

「那麼你可會助我?」海棠熱切地執起韶光的手,喉中吐出的語調低啞,有着風情萬種的韻味。可惜韶光不是男人,自然不會因女子的動情而心泛波瀾。

「娘娘出自司寶房,自家人自然要向著自家人。娘娘且安心。」韶光以同樣熱忱的視線看着她,說的話,卻等於沒說。然而卻也是最安撫人心的良藥。

自浣春殿出來,天色有些晚。

成海棠是執意要留她吃晚膳,高靈芝因蒙難時曾被連帶着照顧,心存感恩,故此比旁人熱絡幾分。倒是沈芸瑛,沒多做言語,只推脫自己身體不適,並未留下打攪三個人敘舊。

韶光回到屋院,已是掌燈時分。

瓔珞離宮后,司寶房一直都沒擢拔女官。偌大的二進院裏,只住着韶光,連着伺候的奴婢,空蕩蕩的。此刻推開門扉,屋裏已坐着一個人。

「你,這……」

素雲錦袍,內里著桃花衫,一條蟠龍腰帶將身形勾勒得恰到好處。極年輕的面孔,無可挑剔的五官,舉手投足間可見清貴之氣,清淺瞳仁,顯得俊雅風流。而在看見她的一刻,男子的眼神陡然變得很亮,像是發現了什麼珍貴的瑰寶。

「見到我,是不是興奮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韶光甚至叫不上名字的男子,就堂而皇之地坐在自己的屋院裏,目含戲謔,旁若無人地把玩著桌案上的杯盞。此刻望着她,抿唇笑得不亦樂乎。

韶光愕然間後退幾步,事隔半月,萬萬想不到,竟然能再次見到這個人!

小妗呢?

其他伺候的宮人呢……宮闈深深,他是怎麼進來的?

「別找了,你的那些下人,我都讓她們睡覺去了。」

封齊修說罷,得意地朝她一挑眉。

「你知道我住在這兒……」

「上次承蒙你救了我,無以為報,一直對你甚為挂念。」封齊修一點也沒被韶光難看的臉色所影響,自顧自地起身,將門窗都關好,口中喃喃自語,「本想我是否連累到你,總是心懷愧疚。現在來看,你不但沒受波及,反而升了官。」

說罷,有些自嘲地坐回到敞椅上。

韶光聽他這麼說,喉間一哽,有些無言以對起來。當日在尚宮局私牢,她明明已是對他起了殺心的——可這人在僥倖逃脫之後,不但沒有遠走高飛,反倒認為自己是好心才提供給他逃跑的機會,特地回來道謝?

倘若按照臆想,像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江湖人士,定然有飛天遁地的絕技,即便不是功夫出神入化,也絕非泛泛之輩,否則,怎能進出皇宮猶入無人之境?然而韶光看着他,不禁疑竇叢生。或許,他根本不是什麼前朝舊部,而之前的闖宮,也並非是為行刺而來……

「你似乎對皇城的佈防,知之甚詳。」

「看門兒的都去守城牆了,家丁護院也都早早睡了。區區幾道紅磚牆,豈能攔得住我!」

皇城內外的戍衛都早早地移到皇城外,準備恭迎隔日的懿駕出城——確實,這段時間是宮闈里的守衛相對最薄弱的時候。莫說擅闖宮闈,就算謀反逼宮、發動兵變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韶光側眸而視,覺得他要僅是來找人,未免有些太不划算。

「別把人都想得那麼算計,我只是來看你。至於其他,你想到了,別人未必就能矇著。」二十六路禁衛軍還駐紮在宮城西苑,如有異動,隨時進宮勤王。

封齊修聳聳肩,他可不想有去無回。

「那麼話也說了,人也看到了,不知你還有何事?」

韶光並沒驚訝他猜出自己心中所想,倚靠着窗欞,這才發現原來剛剛緊張得連宮燈都來不及放下,一直攥到現在,以至手柄都被握出了摺痕。於是將內里的蠟燭吹熄。

「當日,你為何要救我?」

封齊修雙目直視,用一雙甚為亮灼的眼睛看着她。本就俊美的一張臉因為眼底的神采,愈加光華奪目,若是再燦然一笑,定會勝過夜的星華。

「你冒着性命之危,專程來到這兒,就是為了問我這個?」

韶光失笑。

「為什麼要救我?」

封齊修卻似未聽見她的話一般,繼續重複著問題。

韶光的視線自院外的空地掃過,輕嘆一聲,道:「宮裏的侍衛每隔半刻鐘就會從屋院外巡視而過,如果不想讓他們發現,我勸你,就此離開。」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還是走吧。」

「如果我說,想帶你離開這裏,你願意嗎?」

這下換做韶光呆愣在原地,眸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在自己被他緊緊攥住的手腕上。收攏的十指,粗糲的手心沁了一股潮熱,由於緊張而局促難安的呼吸就噴在臉上。這才注意到她和他已經靠得這麼近。

對於一個還算不得熟絡的年輕女子表達出如此的熱忱,不可謂不唐突。然而被捉住手腕的女子卻沒有任何羞赧、不安的神情,輕然抬眸,眼底含着一種洞悉世事的瞭然和明晰,「你來,就是為了與我說這個?」

「你別怕,我並非歹人。只是……」

「我知你未存歹心,」韶光側着臉,將他後面悉數的話都攔了回去,「可走了之後呢,想要如何安置?能往哪裏安置?」

封齊修一怔,顯然這些都是他不曾考慮過的。

「你說想帶我走,可你究竟知道我是誰嗎?有過怎樣的經歷?什麼家世、什麼背景……」韶光看着他,唇畔有一點笑意,「這些你全然不知。你只是按照臆想,把我當做一個命若草芥、在宮中得不到憐惜的小宮女。」於是,像他這樣的俠士從天而降,解救身世凄苦的女子脫離苦海,以滿足自己的俠義仁義,或者,是成全一段能夠讓人稱道的佳話。

「這,我不是……」

若說韶光的拒絕讓封齊修深感不解,那麼此刻的一番話,則徹底讓他定在當場。卻因着被猜中心事,面上微紅,有些氣惱。

韶光瞧見他的神情,輕笑着將手腕抽回,「所以我不會跟你走,更何況,這裏很適合我。」

「你跟我想的很不同。」

封齊修看了她半晌,有些喪氣,卻也有些釋然。難怪那晚在撞見他這種「刺客」的時候,全無慌亂和驚恐,而且能夠鎮定自若想辦法自救。「你能自由進出尚宮局私牢,並且在受到牽連后仍被擢拔升遷,我早該想到,你不是一般的宮人。」

韶光低眉淺笑。看來告訴他自己寢房的那個人,並沒告訴他,自己的底細。

「很奇怪,為何僅僅數面,我便對你念念不忘。」封齊修輕呼了一口氣,聳聳肩,頗有些無耐地看着她,「只是錯過這一次,怕你是要永遠守着這裏了,千萬別後悔。」

韶光一笑,並未應答。

那晚的月色很淡,男子明燦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撩人。韶光扶著窗欞,就這樣目送那抹清俊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才種種,彷彿是一場夢。

「他真的回來找你了!」

畫閣里,綺羅猛地站起身,驚飛了檀梁的鵲鳥,臉上的神色驚訝到無以復加。

韶光趕緊捂住她的嘴,「你輕些,生怕別人不知道,給我找事是不是!」

綺羅咧了一下嘴,有些咂舌,仍是難以消化半夜有男子闖宮的事,「他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禁宮高手成千,戍衛看守何止千萬,躲過他們的視線且不說,竟能從皇城一直闖到宮城裏來!」

城內的殿宇瓊閣鱗次櫛比,宮牆間的道路更是盤根錯節,平素便是宮中老人兒都不敢隨便亂闖,宮婢們更是只在伺候範圍內走動,就是怕識錯了路、誤闖了殿,驚擾到主子。然而一個外人,竟能順藤摸瓜,一直找到宮闈局女官的屋院,不可謂不神通廣大。

「所以我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麼刺客。從那時在錦堂里的誤闖,一直到後來被捉拿,倒像是安排好的。」

「你是說,晉王殿下……」

綺羅說到此,自己先噤了聲,詢問地看她。

韶光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

「說起來,你與那人素昧平生,當日他也確實連累到你。可是……」綺羅欲言又止,觀察著韶光的反應,輕聲道,「他畢竟是無心之失。在尚宮局的私牢中,你卻為了不使自己暴露更多,而誘其走上死路,似乎有些……」

綺羅怕她惱她,越說聲音越小。韶光瞧出她一副抱不平的模樣,失笑地拉她坐下,「阿羅,你知道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初遇那晚,雖是他誤打誤撞,可也是我不合時宜地重返錦堂在先。但你知道么,當他挾持我出門,一直到晉王舉起黃楊大弓,箭在弦上,他也並沒有放開我。」

倘若晉王有心殺他,他是必死無疑的,而她尚有生路。然而,他是在明知要被射殺的時候,仍選擇拉她共赴黃泉。對這樣的人,用得着手下留情嗎。

「幫我查查他的身份吧,我總覺得,這個人來歷很有問題。」

綺羅有些不解,「你察覺到了什麼……」

「我懷疑,他也曾是這宮裏人。」

轉眼祈天之日已到,時辰是太監早掐算好的,卯時兩刻,天還沒大亮,皇室車隊和身着甲胄的戍衛隨從便在橫直門外嚴陣以待。卯時三刻,明光宮的殿門推開,太后眾星捧月般自榮光萬丈的丹陛上走下,盛裝而行。辰時的大鐘剛響,正好踏上奢貴鳳輿,上層八角,下層四角,清一色的明黃垂幔,內里兼用茜素紅的緞子鋪陳。鳳輿啟行時,前由太監執鳳首提爐做引導,一應婢子和宮侍隨行。

早在前日的街道籌備時,城中百姓便喧鬧了好一陣。隔年才見幾次的排場,鮮花著錦,紅毯鋪地,何等的奢華隆重。兩側均等候着文武官員,兼有太監提示著何處跪、何處退,道邊擋着素色帷幔,以防閑雜人等衝撞懿駕。

呂芳素坐在鳳輿里,四塊敞窗被紗簾擋得嚴嚴實實,因為起早了些,闔着眼皮,稍作小憩。哀萃芳盤著腿正往玉盞里添茶,見太后睡著了,輕敲了敲窗邊木樑。外面抬輿的宮人隨即放慢了腳程,肩膀更穩了些。

鳳輿後面相隔五丈遠,幾位皇子均騎着高頭大馬,隨扈同行,俱是錦緞披裹,寶馬香車,神氣十足。其餘跟着的都是女眷車輦,跟得最近的是陳宣華和蔡容華,然後便是幾位嬪女和妾室。成海棠的車輦隨行在右側,隨着車轍搖晃,頂子上的銀鈴發出叮咚聲響。

「夫人您看,這就要離開皇城了!」

一輛花梨木車輦中,婢女半掀開窗幔,視線之內,巍峨的宮牆正以倒退的方式出現在眼帘——依稀可見宮牆內的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籠罩在晨曦的薄霧中,仍是一派金碧輝煌;殿宇樓台,高低錯落,此時以仰視的角度看去,甚是雄偉壯觀。

婢女仰著頭,瞧得嘆為觀止。

軟榻上的美人聞言,閑閑地抬起眼皮,百無聊賴地瞥過一眼。

「雲錦主子好像不開心……」

一側坐着的宮婢,杏色宮裙,略施粉黛,從裝束和裝扮上看顯然身份較高,只是面孔很冷,散發着疏離的氣息。察覺到蔡容華的神色,不由關切地開口。

「此去青燈古佛,能有什麼樂趣可言。來還不如不來。」蔡容華說罷,對着面前精緻的點心又是一嘆。心情低落,連口腹之慾都跟着消失殆盡。

蒹葭給她倒了杯茶,「主子為何不請旨留在宮中。娘娘這麼得寵,如果您不想去,皇上也不會責怪的。」

蔡容華抿唇,「說得輕巧。本宮若是不來,豈不是落人口實。」

魚躍龍門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比臨門一腳還磨人,好不容易躋身偌大深宮,發現哪一處的花都嬌艷、都撩人,想要居高臨下、想要脫穎而出,才貌雙全尚不夠,更要德惠雙修。能有前者已是難得,後者多少含着天生的資質成分。

要活得比別人好,心思根本不能全在爭寵上——陳宣華掀開窗幔,出了城,視野開闊很多,光線明媚,讓她半眯起了眼。

近處是青山翠柏,遠處是河灣碧水,道路旁叢生著蔓草,野花凄凄。秋光未至,野菊就開好了,極目遠眺,新黃的花朵摧枯拉朽般沿着河畔一路盛放,宛若一道煙羅披肩,為涓涓河流獻上嫁衣。

「宮裏的花兒開得再好,哪比得上外頭的呢!天生天養,日晒雨淋,依然生得俏麗盎然。可若是將宮裏的一株栽植到宮外,怎經得起這麼折騰!」

蔡容華情不自禁地揚起臉,深深嗅着一股青草香。

蒹葭聞言,低頭未語。

一側的婢子撲哧一下笑了,很沒心機地道:「主子說得在理。可同樣的,外頭的花草若是放在宮裏,也一樣要枯死啊!天生卑賤,就是高攀上了,也不能跟宮裏的奇花瑤草相提並論!」

蔡容華目光一滯。

前一刻還漾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僵在唇畔。

天生卑賤……

車隊綿延幾里,繞着河灣。行在最前面的是騎着高頭大馬的皇室禁衛軍,紅衣烈烈,銀鎧熠熠。然後是手執明黃華蓋和皇幡的太監,莊嚴威武,在陽光下折射出顯赫的光輝。宮闈局一應女官和宮婢的車乘排得很后,往往前頭主子有何吩咐,都要由小太監騎着馬到後面,一聲悠悠長長的吆喝,奉召的婢子便要即刻下車,跑着趕到前頭復旨。

綺羅滿頭大汗地從前頭跑回來,攀著車轅上來,一腳踩到裙子,險些摔下去。就在這時,伸出的一雙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小心些!」

韶光一把將她拉上車,隨手便將幔簾放下來,坐在對面的青梅和紅籮幫忙將綺羅扶著坐正了,小妗麻利地拿來巾絹為她擦汗。

「累死我了,來回幾次,腿都快被跑斷了。」

「又是讓你抄送彤史,給太後過目?」

綺羅揉着小腿,一隻手扇着涼風解熱,「可不是,臨出宮前,內侍監的德公公都已將名冊排好,昭陽宮何日召幸何人,何時進,何時退,都一一註明。姚尚儀昨日才看過,今時又要核查,未免太小題大做。」

韶光給她倒了杯茶,一笑未言。

姚芷馨的車挨着太后,裏面又都坐着各局領首,不像低等女官那麼隨意,怎能不表現得更加嚴謹。所謂核查,不過是在虛點卯數,應景罷了。

「早知道便將冊子帶一份兒出來,也好過這麼來回折騰。」綺羅說罷,一臉痛惜地看了看裙擺,「可憐我這身宮裝,剛上身,又弄髒了。」

出行的女眷和宮婢,一應有品階官職者,俱是按品著妝。華裳錦服,盛裝出行。綺羅身為司籍房掌事,自然馬虎不得。可此刻,裙擺和綉履上都沾著泥,胸襟松垮,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些亂了。

韶光伸手去幫她理順,不小心碰歪了金步搖,勾到烏絲,疼得綺羅齜牙咧嘴。

「姑奶奶,你下手輕著點兒……」

「別亂動!」

「疼啊,疼……」

車輦內,響起此起彼伏的嬌嗔和嬉鬧聲,間或有婢子的低笑。出了宮門,無論是女官還是宮婢,都放下拿捏和拘謹的架子,顯得好不熱鬧。等韶光好不容易給她擺弄好了,自己也出了一身香汗。

「把窗幔掀開吧,反正都出了城,悶着怪熱的。」

綺羅歪躺在軟褥間,伸手接過小妗遞過來的蔬果。一側的青梅笑着將袖子挽了挽,親自將窗幔掛上去。

韶光倚著窗欞,趁著納涼的工夫,望向外面的景色。

暖風順着河灣吹過來,帶來一陣陣的清涼氣息,夾雜着青草味兒,是宮裏聞不到的恬美和靜謐。韶光將視線調向遠處的碧水,一眼,就看到河灣那頭的一匹黝黑駿馬。那是匹上好的宮廷良駒,似墨似檀,通體烏黑,並未像車隊中的其他馬匹一般罩着銀甲,在鮮衣怒馬的隊伍中,儼然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馬鞍上端坐的人,一襲暗抑的錦緞墨袍,修身卓拔……

隔得太遠了,看不清楚樣貌,韶光卻知道,能將一身玄色穿得如此傲然懾人,有睥睨之勢,卻不見一絲突兀之感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是晉王殿下。

韶光細細地看了起來,就見另一匹甲胄包裹的高頭大馬靠過去,馬上的戍衛將腰彎得很低,態度恭謹,似乎正對他稟報着什麼。晉王靜靜地聽,偶爾一點頭。

出了宮也還是這麼端著,這個人……

正想着,卻見晉王在馬上側過身,朝着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隔着一彎河道,男子深蘊的目光恰好與自己的不期而遇。韶光下意識地往後一坐,縮回到車裏,片刻,又忽然感覺離這麼遠應該看不清,自己似乎太刻意了。不覺失笑。

「韶姑娘在看什麼啊?」

這時,小妗好奇地也探出頭去。另一側的窗外,卻是荒草叢生的上坡,寂寂凄涼,無甚風景。

綺羅吃了顆葡萄,拿巾帕抹抹手,頭也不抬地道:「她啊,是冬日裏的冰河,總算萌生春意了!」說罷,朝着窗外揚起笑臉,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嘆了一句,「難得出來一趟,這宮外面的空氣果然比宮裏的清新很多啊!」

車窗外,涼風習習。

晌午的陽光曬在草地上,河水潺潺,兩岸的野菊香氣愈加濃郁了。

福應禪院距離大興城有半日的路程,隊伍在山坡稍作休息,未到申時,便行至玲瓏山南麓。禪院的舊址原是前朝古剎,南望可見風景秀麗的晉昌坊,北面正對着明光宮的蘅錦殿,東南與煙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園毗鄰。夏秋兩季,清澈的黃渠會從寺前潺潺流過,正合著太后「挾帶林泉,各盡形勝」之意。

那些高低錯落的寺廟皆居山而建,盤山台階千級,高足有萬丈,仰頭而視,一座座古剎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間,諸峰環峙,狀若城郭,險峻奇偉。

浩浩蕩蕩的皇家車隊行至山腳,便停住了。女眷們由宮人攙扶著走下鳳輦,拾級而上,仰頭可見第一道寺門。

山若眉黛,寺廟便如眉心的一顆痣,幽然相映。

石階上,明黃的華蓋開路,皇幡為引,太后懿駕已在榮光萬丈的步道中央。一襲金絲鴟吻的深青色褘衣大品服,文以翚翟,五彩重行,飾以朱綠之錦,青緣革帶,配以十二畫金飾。白玉佩、綬、章彩俱是十件。裙尾曳地三尺,隔遠可見上面絢麗的綉紋,裙裾上綉著的那一雙大大鳳眼,用黑色絲線勾勒而成,醇艷欲滴。

當呂芳素折身,茜素紅製成的大氅隨風揚起,裙擺上的一雙鳳眼,宛若幽深的瞳,隨着紅的流轉,將那一抹黑映得更亮,而黑色則襯得茜素紅愈發輝煌溢彩。

「夫人看到了嗎?」

蔡容華踏着墊腳走下馬車,順着蒹葭的目光望去,不禁也被震懾了一下,「那是……」

慾望的眼睛。

這時,耳畔驀然傳來軸承轉動聲,余光中,側面正對的方向停駐了一輛華麗的車輦。同時下來一位艷麗佳人,即刻奪去了眾人的目光。

「夫人您慢著點兒。」

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山谷間尤為突兀。趙福全率先下了車,由他扶著的端貴女子,一襲闕翟大花禮服,加五色翟鳥,配素紗中單,絳紅色邊綉三對翟鳥紋,朱羅上鑲錦邊、下鑲綠錦邊的大帶,青絲帶作紐約。雲髻高綰,髻間珠花七件,翠鈿十二,珠排環左右各一對,亦皆是按照品階而置。冠服之豐美華麗,卻是非一般品階的夫人可比。

「本宮出行,還要勞煩德公公一趟,真是罪過。」

趙福全面上含笑,「宣華夫人哪兒的話,只有老奴跟着,才能安皇上的心啊。」

山寺內花氣微醺,暗香盈動。趙福全的話回蕩在幽靜的山林間,不高不低,卻恰好讓同行的一應夫人嬪女聽在耳里。陳宣華笑而不語,行至台階前,一抬眸,正好也注意到了一側亭亭玉立的蔡容華。

明媚的陽光在兩位女子身上投下一抹刺眼的光暈,光暈中,煙塵亂飛。

同樣出色的姿容,一併博得品階、寵冠後宮,彼此天壤之別的家世,卻讓二女在宮中的地位高下立見。

然而蔡容華未啟唇,先露出一個足夠高貴的微笑,「宣華姐姐。」

能得內侍監大總管趙福全親自跟隨伺候,多麼大的榮寵!讓眾女看了都好不羨慕。可那眼神有羨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比方說蔡容華。無論夫人這個名號有多風光,不過是皇上的一名妾室,想成為宮闈里的獨一份兒,還差得遠呢!

「車馬勞頓,妹妹可有不適?」

陳宣華生得面容冶艷,卻一貫擺出端惠嫻淑的模樣。宮闈中一直不設三妃,彷彿鳳冠便是囊中之物,輔佐太后打理後宮也成了分內事。

可惜,旁人並不認可。

「姐姐天生嬌弱,自然不是我等能相比的。跟着太后她老人家來祈福,才真是苦了姐姐。」蔡容華抿唇一笑,「只是宣華姐姐有心悸的毛病,山路如此崎嶇,姐姐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呢!」

「夫人有此症?」

趙福全聞言,驚訝地叫了一聲,「這如何使得!」

不僅是趙福全,在場的幾位嬪女聞言,也在一怔之後露出驚詫神色。

心悸之症,最經不起的就是勞累過度。莫說是徒步而行,即使坐着步輦上去,單是山間又陰又冷的山風,就恐難抵禦。趙福全煩躁地抓了把頭髮,皺眉道:「玲瓏山有萬級石階,數重山門,等到了半山腰更有九道山彎、十二道廟門。常人攀登尚且艱難,何況夫人您還有……」

「德公公,本宮還沒那麼不中用。」

然而,陳宣華只是微微一笑,即便被諸人或同情或嘲弄的冷眼瞧著,臉上也沒有露出一絲糗事被撞破的尷尬和困窘,笑臉盈盈,下顎微揚,反而透出一種從容和大氣,「你看,太后都已經登上第二重山門了,不能讓她老人家等著。」

說罷,綉履踏上雪白的石階。

她並非是宮闈里品階最高的夫人,然而卻是最得聖寵的。面對蔡容華的尋釁,並未表現出惱意或尷尬。只提着裙擺,順着石階而上,蓮步堅定也不忘裊娜。風揚起一襲華服,裙裾上的十二畫錦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蔡容華看到那抹纖細的背影,眯起眼,視線彷彿都要被晃花了。

「夫人您等等老奴!」

趙福全這時才反應過來,快步追了上去。

剩下的幾位嬪女眼見着一場干戈就這麼化為玉帛,瞧熱鬧的心思即刻化作泡影,無不感覺掃興,也紛紛邁開步子,跟在後面攀上石階。

一切,都被剛下馬車的成海棠看在眼裏。

「人家的尋釁都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宣華夫人怎能如此隱忍?!」紅籮扶着她,不由搖頭驚嘆道。

成海棠看了半晌,表情亦是有些複雜。兩宮間的情勢如此相似,不得不讓人生出感同身受或是同病相憐的感覺,即使是內里情由也相似得出奇,卻是不足為外人道,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成海棠幽幽地嘆了口氣,仰首間,正望見遠在雲間的山門,雲霧氤氳,一門更比一門高,隨即伸手將大氅上系著的絲帶解開。

「娘娘,山風很涼,還是穿着吧。」

「待會兒走到一半,發了汗再脫,才是要着涼的。倒不如輕裝而行。」說罷,將解下來的大氅交給一側的婢子。

紅籮低下頭,「娘娘懂得真多。」

成海棠抿唇一笑,輕聲道:「都是些粗淺的道理,如何會不知呢!更何況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的本分,尚不敢忘本啊!」拉住紅籮的手,頓了半晌,隨後輕輕嘆道,「倒是你。我們曾共事司寶房,一直是知己至交。才短短几時,怎麼你也與我這般生疏了?」

「娘娘已經成了主子,奴婢……不敢逾越……」紅籮勉強笑了笑,有些彆扭地攥著裙裾。

說話總略帶一些南方口音的女官,誰想到,其實也會說字正腔圓的官話。房裏的人都說那是她藏得深、心思重,紅籮卻因着一直相處的情分,只當是自保的方式。然而她終究被封了妃,自己跟在她身邊,難免會有一些攀高枝、小人得志之類的閑話。

海棠看到紅籮的表情,「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已身在浣春殿,你仍舊是我最信賴的人……等回了宮,我就跟余司寶要了你。以後你就是殿裏獨一無二的掌事,再不會像在宮闈局那樣,也沒人敢差使你,只有你使喚別人!」

實實在在的話,中間甚至沒有拿腔拿調地用「本宮」這兩個字,紅籮聽得耳熱,眼眶也跟着紅了,「娘娘……」

海棠寬心地攥了攥她的手,不再多言。因為此刻身畔的一輛車乘已經停靠,幔簾掀開,沈芸瑛正施施然地朝着這邊走來。

同為側妃,按照皇家祖制,俱是一襲揄翟禮服,刻繒並彩畫搖文,上十二畫印金絲翟文,白色素紗,織金紋領,朱裳、青舄加金飾,並配以白玉佩。不同的僅是單紗華裳的顏色,一個是石榴紅,一個是碧水青;還有披肩,一個是阮煙羅,一個是香雲紗。映襯得兩人一端莊、一秀雅,相攜站於一處,形成一道奢艷華美且互為反襯的風景。

極是惹眼。

然而倘若元瑾尚在,依照東宮嫡妃的一襲黃桑鞠服,配以朝珠華冠,將是何其煊赫華麗!必是要壓過在場的任何一位女子。可惜,想取而代之的人,即便是面對一個已經逝去的死人,仍舊無法比擬,正如此刻的沈芸瑛。

本就生得端美的女子,舉手投足間自是帶有一股官宦人家的貴氣和驕矜。蓮步輕移,步步端莊,只是腰帶間偶爾多出的一組紐扣,髮髻上的違制金飾,顯露出了居心。

此時宮婢早已上前引路,目之所及,長長的石階上,兩道逶迤的隊伍,看似相交又各自分離。成海棠朝着沈芸瑛一笑,後者亦是頷首還禮。兩女同時踏上台階。

竟連句交談都不曾。

玲瓏山有幾重石階步道,沿洞而築,洞隨山轉,九曲盤旋,兩旁古樹蔥綠成蔭。左側崖壁上有自秦漢以來的摩崖題刻。登上步道,可見寺廟,金橋吻脊,四重殿堂。前為靈祖殿,供奉靈官神像;二殿為老君殿,供奉太上老君;三殿為斗姆殿,斗姆即圓明道母天尊,為北斗眾星之母;後殿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殿堂之間,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雖是幽靜古剎,環境十分怡人。

收拾妥當,宮人都有幾個時辰的休整。殿後面有麻姑池、鴛鴦井,上清宮後為老霄頂,建有呼應亭,是賞日出、神燈和雲海奇觀的絕佳地點。宮闈局裏的宮婢大多是年輕女子,分完各自的屋院,就在女官限定的時辰和地域內活動。

修整完就要開始收拾。

酉時不到,三三兩兩的奴婢自院中匆匆走過,手執掃帚、銅壺等諸多灑掃工具。院落需要清掃,寢房一定得事先歸置,還有一應行李的擺放,各位主子安置在哪個院、哪間屋……內侍監的人都分散在各處,但任其差遣的奴婢必定要先備着。於是,哀萃芳一早就為尚食局的宮人們安排好了任務。

「你們幾個是哪個房的?這麼亂闖,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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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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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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