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心 第一章 末雪素心人

人間草木心 第一章 末雪素心人

小年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洛陽滿城積雪,萬瓦鋪銀,宮殿的鱗次高低在銀裝素裹中盡若堆玉,更顯肅穆蒼涼。房檐飛腳下的寒酥凍住精美的宮鈴,有風吹來又碎碎而墜。

還未破曉,天色黛青,霜蟾高懸,映着幾尺厚的皚皚愈發清冷陰鶩。木心緊了緊懷裏的包裹沿着塢牆下的小路悄然匆匆,天色雖不亮,可一點晨曦的灰白微光在厚厚的瓊芳反射下也亮的晃眼,遠遠前方,兩個黑色人影恍惚而至。

這個時辰的小路怎麼會有人呢?木心心下叫苦,又忽而憶起宮裏辦着夜宴,若不是這幾本要趕着悄悄送還,真不該這個時辰出來。

人影漸近,木心才看清似乎是個主兒,前面走着的人黑髮束起以白牙的玉冠固定着,身軀凜凜,金絲玄服,錦袍上披着的狐裘星星點點落着幾點雪花,眉目幽暗深邃只讓人覺得無盡的空洞,削薄輕抿的唇,稜角分明的輪廓,終身流露出血煞氣息讓人窒息。後面替他撐著傘的侍衛長身玉立,俊美異常,胸襟幹練,深藏不露。

收斂眼色,立刻退至牆根下跪叩首,讓出路來,內心默默祈禱自己變成漫天雪花的其中一隻,渺小到悄無聲息。

這二人路過自己面前,心跳隨着他們踩出的積雪發出的吱吱聲怦然加快,雙手微顫,不知是凍的是驚的。

還好,吱吱的腳步聲慢慢過去,木心伏地,悄然鬆緩,口鼻前的冰雪急速消融成凹,載住一汪驚心動魄。

「何物?」還沒來得及抬頭,緩慢又威嚴的聲音此時在耳邊無異於一聲炸雷震的肺腑俱碎。

再懊悔不迭也為時已晚。這位主子自己從未見過,也不知是哪個宮裏的。懷裏這幾本書冊此刻就像把匕首隨時能給她冠上死罪。

「三殿下在問話。」舉傘的侍衛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強迫「為何不答?」

三殿下?木心一驚,就是傳說中幼年就神志獃痴的三殿下?她本能的抬頭去望那三殿下的面相,目光直直的撞上那個比這漫天碎瓊還要肅殺萬倍的冷漠眸子,只一眼便不寒而慄,木心身子一抖快速低頭答到「小的死罪,殿前失禮,三皇子恕罪。」

面對侍衛追問,木心硬著頭皮匆匆,企圖矇混,「奴婢不識字,只知要送去太醫署的,該是幾本醫書。」

「把頭抬起來。」三殿下再度緩緩。

木心垂目抬頭,極力冷靜,手指的力度出賣了驚懼。

侍衛眼見着三殿下冷黯的眼睛裏竟閃出一絲驚異的光芒,就像墨色穹靈莫名竄出的焰火。「你叫什麼?是哪個宮裏的?」雖然狐疑自己看錯了,卻依舊貼著主子的心思發問。

「奴婢叫青月。在永安宮當差。」這個入宮撿來的假名字,到現在了依舊聽不順耳說不順嘴。木心眼睜睜看着三殿下那雙彈花暗紋的靴子慢慢靠近,汗珠兒在大雪中顆顆沁出。

「拿來。」三殿下陰沉的語氣不容任何反抗。

木心無奈慢慢抬高手中的包裹,緩緩打開,露出兩頁書角,見他伸手要取,本能向後一縮。

只這一縮,頓覺怒意橫生,殺氣蔓延。木心立刻磕頭告饒「這書冊多是醫者翻閱,免不了些病穢氣,奴婢驚恐,污了殿下的手。」

三殿下不再言語,越過她手中包布直直從她領口抽出她暗揣在胸口的一本。

死定了!木心雙目緊閉,等著降罪。

「三哥,三哥!」遠處突然傳來四殿下的叫喊聲。木心更覺五雷轟頂,心如亂麻。

卻見三殿下速速抽出她手上的包布,裹好書卷,扔回木心懷裏。四殿下適時上來「三哥哥難得進宮,這麼早就走也不喊上我。」四殿下狐疑轉向木心「這誰啊?」

「你既送書,還不快去?」三皇子冰冷中透出的威嚴卻像在一團火攏在木心僵掉的心上,重生一般,木心來不及多想抱着書叩首行禮便溜之大吉。

四殿下看着三哥凝望着木心遠去的背影笑道「三哥不喊我,是看上誰宮裏的丫頭了?」

三殿下冷冷撇了四弟弟一眼,扭頭便走,急的四弟弟叫嚷開求饒,急追上前,「我好久沒跟三哥一起騎馬了。」三皇子不緊不慢,只悠然詢問父親昨夜考的定坤賦如何了。

啊?四殿下倒吸一口冷氣「爹爹考我那會子,我嚇得腦子一片白。我去三哥哥那小住一陣,爹爹氣消了,我再回來。」元和滿不在意的嘴角透出僥倖的笑意。

「四殿下出宮總不合宜。」侍從隨着三皇子溫和應着,恭恭敬敬。

「三哥哥能住得,我卻去不得?」老四央著三皇子的衣角「只當我也是養病。」

「年關裏頭,竟說胡話!」三皇子聲音低冷,卻能聽得關切。「平日裏便罷了,今日不成。」

「是。」侍從泛出笑意「昨日小殿下背不出,聖上叮囑過屬下,若是四皇子再躲去宮外,就……」

「就什麼?就打斷我的腿?!」老四仰頭望着漫天皚皚一臉難以置信的悲壯。

隨着三皇子低沉喝着。侍衛上前一步,老四元和本能朝後一躍「罷……罷了,不去就是!」他連連擺着手嘟囔抱怨著,垂着手臂無精打採的折身「弟弟回去抄書,三哥慢走。」

「殿下,那是什麼?」那侍衛舉傘跟上三殿下。

「《御脈全冊》」

侍衛大驚「這脈冊可是不能流出密案樞的,怎會在一個婢女手上?」停頓一霎忽而猜測「這丫頭是永安宮的人,是皇后?·」

三殿下搖搖頭「他們要查,何須如此?」

「這小丫頭……」

「走吧。」三殿下攏了攏貂裘,快步走出宮門。身後連腳印都很快模糊。

木心奔去密案樞還了冊子,不敢久留,心有餘悸的趁著天色還早跑回永安宮。

「姐姐!」隔着幾顆矮樹都能聽見木心鬆氣的長嘆,蘇銀信瞪大眼睛快速奔進,將嘴角提在恰到好處的弧線一半安撫一半好奇道「怎麼了?」一邊問著,她一邊抽出袖口的帕子自然而然替她擦去鬢邊汗珠,又將姐姐攙扶坐下,熟稔拍著背壓低嗓門「究竟如何了?嚇得臉都白了?」

「我去還書,路上遇見三皇子了。」木心吞咽兩口空氣,極力平復「他發現我帶着脈冊了。」

「三皇子?朔寧殿下?他責罰你了嗎?」

「我也覺得怪,他什麼也沒說,把書還我了。許是因為痴症沒有認出來那是什麼書?」木心努力回憶著三殿下的臉「我只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神情雖說冷郁空洞的樣子,但是卻不像我從前見過的痴症那般。」

「這三皇子的生母原只是浣衣女,聖上避暑的路上遇見的,傳聞皇上只見着半邊朱顏,便下令在那西塘邊紮營了一夜。」木心橫着眼睛瞪她「你成天天的都去哪打聽這有的沒的?」銀信顧不得她嗔怪,繼續道「聽說這女子第二日便消失了,好些人以為被……」她掐住自己的脖子伸舌作怪。

「洗個衣裳撞見皇帝,也真是夠倒霉的。」木心嘟囔着想著方才的驚險「我也夠倒霉的。」

「誰說不是呢?」銀信繪聲繪色吐露著自己的見多識廣「不過卻是聰明,也不知換了多少地方才自己悄悄生下孩子。可惜,生下來還不足七日就被宮裏人找到了。」

「呵?失蹤這許多月了,誰知道是不是龍種?」木心心生疑慮,也驚詫不已。

「這就血親。」銀信感慨,「聽聞這三皇子生下來便氣質沉穩出眾,與常人不同。被送回宮裏,不僅一路不見哭鬧,見着聖顏也握著小木劍不鬆手。太史令原說是天生的武將之才。」

「他們娘兒倆還是一頭的命苦。躲都躲不掉。」木心又嘟囔起來「我也命苦。」

「誰說不是?他娘親見他們父子相認,知道自己跑不了,只要了宮人的身份便遁去太后的佛堂里修行祝禱。」

「唉。」木心嘆著「她無依無靠,拿什麼去後宮里斗?避走佛堂,也是唯一的保全下策了。」

「可架不住這三皇子爭氣啊!在這宮裏,爭氣就是找死。五歲大,便被聖上帶去春獵,順理成章的遇險了,本來都以為活不成要被野狼吃掉了,福大命大居然找回來。纏綿病榻兩年剛要好些,不知又遇着什麼竟嚇壞了神志,再不開口言語。說不上是保全還是厭棄,皇帝在宮外賜了養病的府邸,孤兒寡母搬去單過,冷落嘲諷自不必說。老晏將軍憐惜幼子一塊好料,奏明聖上,行軍換防的帶在身邊,一來長了出息,二來也省的給他們母子落下無用遺棄的話柄。都說三皇子痴傻,工夫底子卻不錯,許是傻有傻的好,無論何種險境,從不多心,指哪攻哪,從老晏將軍捱到現在的晏將軍,倒硬生生給母親掙了個夫人的名頭。也算有頭有臉的回了宮。今年竟也漸漸開始在宮裏走動。」銀信看看四下無人貼近木心「你知道嗎?還有傳言說這三皇子其實沒病,私下悄悄的拉攏不少的文臣武將」。

「那脈冊每次的記錄都含含糊糊,我瞧著也怪。」木心自語道「真想親自給他診個脈。」

「這次算你命大。」銀信拍了一下木心「也不知這三皇子到底清不清醒,只怕弄不好還得連累旁的人。」

「實在不行。」木心頓了頓「咱們還是出宮吧。混進宮都快兩年了,什麼線索也沒有。」

看着她黯淡了的眼神,銀信低聲玩笑道「三皇子在赤焰善待醫家,要不然你把那三皇子醫好,許他成了大業,咱們日子則好過許多了不是?」

「妄議朝政。」木心狠狠用手指戳著銀信的腦門「你活夠了?!滾回你的藥房!」她把銀信放在地上的藥箱扔回她懷裏。銀信笑着跑開了。留木心一個人發怔。

自那件事後幾日,木心總覺渙散,心思難定,背後猛被人一掌釘去地上,雙肩絞緊,兩腳離地,驚惶之際才察覺自己被塞了一嘴。

「太子殿下萬福。」木心在浮躍的燭光里艱難辨認出眼前戾氣沉沉的尊貴皇子。

太子皺着眉湊過眼眉,抬手示意木心抬頭。「也沒什麼特別的。」他帶着一種莫名的冷笑轉向身邊的侍從,「他可是鶯飛蝶舞里出來的,只這般淺薄眼色?」

「確是這丫頭。」那侍從揖手。

太子再轉頭,強令她抬眼,見着她滿眼無辜,卻少有驚惶,與那些易驚囔鬧的婢女倒是不甚一般。

「你是我母親宮裏的丫頭?」

「是。」木心垂目謙卑「奴婢只負責娘娘外殿掃灰換香。」

「老三同你講話了?」

木心假意呆住半晌,忽而恍然,叩首答話「前幾日娘娘身子不爽,可在年關里,不願意瞧,只讓奴婢借了幾本醫典,服了些丹丸。奴婢前日送書路上,確實遇到了一個主兒,可奴婢從未見過,只聽那身後侍從說是三殿下。」木心聲音帶出幾分怯怯「那日時辰早,路上空曠,他只問奴婢拿的何物?奴婢答,是醫書。除此並沒有吩咐旁的話。」

「唔。」太子收斂眼色,瞧着她的沉穩,帶着幾分狡黠:「想去朔寧王府嗎?」

「伺候娘娘是小的幾世修來的福份。」木心驚慌「奴婢何罪,太子殿下要趕奴婢走?」

「這可是……」太子用二指夾着手邊的幾張紙「脫出賤籍,光耀門楣的機會。」他盯住木心鬆動的眼睛,示意她靠近,「聽母后說,你跟丞相府里的都尉是舊識。」

「是。」木心面露驚慌,聲音微顫:「奴婢和他是同鄉,自小就認得,先後進得宮裏。」

「哦。」太子擱下手裏的紙「你知道他在東宮當差。」

「奴婢本就是娘娘和殿下的奴婢。娘娘和殿下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木心再忍不住「奴婢願略盡綿薄,以效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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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教性命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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