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年懸案

第七章 陳年懸案

狄仁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那咱們就慢慢說。」上官婉兒身子微微後仰,斜靠在了椅子上,「我一直很好奇,上一次狄大人這般急切地想要結案,目的,應該不僅僅那般簡單才是吧?

是否因為我的出現,讓狄大人您有了些危機感,故而不得不想早早地將這案子給了結。

哪怕,

這有違狄大人您一貫的風格。

畢竟,狄大人斷案如神,最擅長抽絲剝繭,這是全長安人都知道的事,沒道理在這起案子上故意地想要虎頭蛇尾。

這座籤押房,是狄大人您的辦公場所,是您的地盤,且既然我已經決定將我那邊的調查和您互通,咱們大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沒必要藏着掖着了。」

「西河郡。」

狄仁傑說出這三個字。

「您繼續。」上官婉兒給自己又添了些茶水。

「最開始發現案犯作案目標時,你知道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猜測是什麼么?」

「我猜猜……」上官婉兒微微一笑,「栽贓?」

狄仁傑點點頭。

上官婉兒抿了抿嘴唇,似乎覺得有些荒謬,但細細想來,又品出了那麼幾分味道:

「倒是可以理解,畢竟陛下初登大寶時,西河郡反抗的動靜最大,在西河郡的世家門閥鼓噪起來,近乎鬧出了民變。

雖說平定后,陛下親口承諾了既往不咎,但保不齊會在多年後再故意地舊事重提。

所以,狄大人您一開始認為,這一連串只針對西河郡出身大臣府邸的盜竊案,是宮裏,是我,是陛……做的么?

為的,就是想要找一個引子,做一個漩渦,將想要整治的那一撥人,給牽扯進來?」

「是。」

狄仁傑顯得很坦蕩。

「那狄大人您覺得,陛下是這樣小氣的人么?陛下雖然是女人,但卻心寬廣,就是男子漢大丈夫,怕是也難企及陛下萬一,就算是陛下想要懲治誰,又哪裏會用這般陰私伎倆?」

「陛下當然不會,但陛下身邊的人,可保不準。」

「狄大人的意思,是說我嘍?」

「之前確實是這般想的。」

「那現在呢?狄大人改變主意了?」

狄仁傑搖搖頭,道:「只是覺得可以再看看。」

「我需不需要謝謝您?」

「這個隨意。」狄仁傑用一塊令牌,輕輕敲了敲爐子,提醒道,「該說正題了吧?」

「其實,這就是正題,正如狄大人您所知道的那樣,西河郡這個地方,一直是陛下心裏的一根刺,陛下也從未真正釋懷過。

畢竟,陛下當年登基時,西河郡給了陛下太多的難堪,甚至一度有可能讓陛下的大業,付諸東流。

表面上,陛下對天下各地官員都一視同仁,實則對西河郡出身的官員,一直會多看兩眼。」

這裏的多看兩眼,包含了深層意思。

「對了,不知狄大人是否還記得楊梅禮楊大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楊大人是在五年前自縊而死的,當時有傳聞說他貪墨,畏罪自盡。另外,楊大人,也是西河郡人士。」

「是。」上官婉兒點了點頭,「楊大人自縊后,其夫人原本想帶着子女回娘家,但在歸鄉途中遭遇了山賊。」

「這事我也記得。」

無論楊梅禮是否是畏罪自盡,在朝廷沒有給出確切定論前,其家眷依舊是朝廷命官的家屬,卻被山賊截殺,這影響,可以說相當之壞,當時也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只不過那群山賊似乎是知道自己截殺了了不得的人物,馬上就銷聲匿跡了,未曾再有所蹤。

「狄大人連這事也記得,看來這陣子是真沒少翻西河郡的卷宗想來,之前我說的時候,你便去查看了。」

「職責所在。」

「但有些事情,是不會在卷宗上有顯露的,卷宗上更不會寫,楊大人的夫人是長安人士,帶子女歸鄉,其實歸的是長安。

更不會寫,當時有一群武藝高強來自大內的護衛,護衛著楊大人的家眷一同回長安。」

狄仁傑腦海中開始快速浮現卷宗的內容,他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記憶力卻向來極好,且這些卷宗也是前陣子剛剛翻閱過,馬上道:

「所以卷宗上寫着的被山賊所殺的家丁,實則是大內護衛?是宮裏的人?」

家丁可能就是一些個會三腳貓功夫的僕人,且那時楊大人自盡,府邸內外樹倒猢猻散,家眷身邊的人手自然不行;

但問題是,既然那時楊夫人身邊的是大內護衛,那麼能把大內護衛也解決掉的山賊……還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山賊么?

「因為死的是大內護衛,所以宮裏很重視,明面上官府在緝拿山賊的同時,宮裏也曾派人調查過這件事。

但很可惜,無論是明裏暗裏的,都沒能再度捕捉到那群山賊的蹤跡,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不過,

調查不是毫無收穫。

宮裏的調查記錄里記載的是,那些大內護衛不是在正面廝殺中戰死的,而是被人以偷襲的方式解決。

案子發生在一座郊外驛站內,刺客以極為高明的手段潛入驛站,先偷襲護衛,再對楊大人的家眷下了殺手,」

「所以當年的那起案子和近期發生在長安的盜竊案……」

上官婉兒點頭道:「身形痕迹上,近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當年宮裏人探查過痕迹,也做了細微的記錄,兩相對比之下,相似度真的太高,

所以,我大概猜測,是當年截殺楊大人家眷的那伙賊人,又出山了,而且選擇了長安來下手」

狄仁傑給茶壺裏添了些水,又將其放回小爐上;

「看來,是賊人要找的東西,還沒有找到。」

「我也覺的如此。」上官婉兒說道,「他們找了快五年了。」

這次入長安的盜竊團伙,很明顯不是為了求財,而是為了找一樣特定的東西,為此不惜一家一家地翻找。

「如果僅僅是調查這些,應該用不了這麼長時間吧?」

上官婉兒所說的這些,在有詳細宮內卷宗的前提下,再與自己做的案發現場筆錄進行對比,做出相似的聯想,並不會太難,至少,不值得上官婉兒去故意地拖延。

「因為我想查出來,他們想要找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盜竊團伙只是幕後黑手探出去的爪子,只有查出那位幕後黑手到底想要的是什麼,才能揭開它的面紗,徹底解決這件事。

楊大人是在五年前自盡的,他家人出事也是在他自盡后不久的歸鄉途中。但在八年前,西河郡還曾發生過一件大事。」

「八年前……」

狄仁傑腦海中開始快速浮現出細節,隨即馬上道;

「軍餉劫案。」

「是,八年前,一支本該前往長城區域押送軍餉軍械的隊伍,在經過西河郡時,被劫了,這是震驚全國的大案。

雖然事後追查了很多相關方面人的玩忽職守之罪,但那批軍餉軍械,卻一直未曾找到,其去向,已然成了謎。」

「楊大人和這軍餉劫案有關?」

「我就是為了證明他們之間有關係,才花費了很久時間,事實上,當年楊大人自盡前,曾給陛下上過奏摺,奏摺里曾言明陛下登基以來的得失功過。

臣子給陛下上摺子,基本以歌功頌德為主,就算是想要進諫,也會選擇更顯委婉的方式,但楊大人的那封摺子,卻未免有些過於坦蕩了一些。

當時我還沒到陛下身邊,所以前陣子我找到了我的前任女官。」

「前任女官?」

「在教坊司,因犯錯,被陛下貶了下去。」說到這裏,上官婉兒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伴君如伴虎,這一點,狄大人應該很清楚才是。只不過狄大人您是外臣,而我,說是女官,實則,是內臣,外臣是臣,內臣……其實更像是家奴。

好在,陛下還算念惜了舊情,雖然貶謫去了教坊司,但到底沒有過於難為她,她在那裏,也能有一份體面,就是不太好找,而且,讓她幫忙開口,也費了我不少功夫。

據她回憶,當年陛下在御覽楊大人的那封摺子時,起初,很是生氣,因為當臣子的用這般不客氣的語氣與天子說話,實在是大不敬;但陛下又有些疑惑,按理說,楊梅禮不該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再說,他也沒有故意賣直求名的必要。

陛下本想召楊梅禮回長安問罪,看看他到底是發的什麼瘋,結果很快就傳來了楊梅禮自盡的消息。

用我那位前任女官的話來說,

當時陛下隱約猜到了,這份摺子,更像是楊大人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狄大人,

這是一個因捕風捉影貪墨風波就畏罪自盡的人能做出來的事兒么?」

「不像。」

「陛下當時就起了疑心,所以才吩咐派出一支大內侍衛去將楊大人家眷接到長安來,對外宣稱的,是楊夫人帶孩子們回娘家,然後,遇到了所謂的山賊劫殺,當時陛下很是震怒,但這麼多年過去了,陛下怕是早就已經忘懷了,畢竟陛下日理萬機,整個國家每天需要陛下處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

但陛下可以忘記,我們這些當手下人的,可不能忘記,得一直記着。

冥冥中,

已經有一條線,將八年前的軍餉劫案和五年前楊大人的自盡以及其後家眷的劫殺,再加上現如今長安城西河郡出身官員府邸盜竊案,給串到了一起。」

「目前為止,依舊是你的猜測,只不過是將幾件事,強行架構了聯繫,你的突破口,又在哪裏?」

「作案痕迹,不夠么?」

「不夠,五年前的案子,就算留在卷宗的記錄,也很難真正做到完全詳細,還是需要一個直接的破局口子。」

上官婉兒點點頭,

道;

「楊大人自盡后,楊夫人帶子女回長安,原本楊家府邸的人,基本都遣散了,但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人,卻直接失了蹤跡。」

「誰?」

「楊家的管家,其實,楊大人自縊后,官府做了調查,發現楊大人並沒有收受賄賂貪贓枉法的行為,反倒是很多證據指出了是那管家,暗地裏打着楊大人的名義在為非作歹。

那位管家並未跟隨着楊夫人一同前往長安,而是在楊大人自縊后馬上就逃了,沒能找出下落。

我覺得,

這個人是關鍵。」

「那麼,這個人找到了么?」狄仁傑問道。

上官婉兒的推論,目前仍然只是推論,必須找到可以破局的口子才能真正打開這個局面。

「找到了。」

「在哪兒?」

「狄大人,長安有家六藝館,不知道您聽說過沒有?」

「倒是有所耳聞,難不成?」

「是,那位姓趙的管家,就在六藝館內,我聽說,原本六藝館的生意沒這般火的,後來來了一個懂得運營的人才,通過一系列改革后讓六藝館的人氣馬上就火爆起來。」

「你去六藝館調查過么?」狄仁傑問道。

「特意去調查了幾次。」上官婉兒回答道,「也已經鎖定了他的確切身份。在楊大人府中當管家時能狐假虎威運營自己的買賣,楊大人出事後改頭換面在長安城六藝館里依舊能混得風生水起。

若是我之前的推論是正確的話,那麼這位曾跟在楊大人身邊的管家,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他身上,應該隱藏着一份巨大的秘密。」

「我下令拿他。」

「狄大人不要衝動,六藝館背後有很多權貴的份子,不到萬不得已時,咱們最好不要明火執仗地派官府的人去拿人,再者,六藝館內佈局複雜,要是打草驚蛇了,說不得那位就又能趁機溜走了。

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趁其不備,在六藝館內直接拿住他,將他從六藝館給帶出來。」

「我和你一起去?」

「狄大人去過六藝館么?」

「沒有。」

「那就不成了,這樣,明天下午時,我去拿人,狄大人可以派官差在六藝館門外候着,等我把那位捉拿出來時,再由狄大人你的人來收押。」

「這次,為何這般大方?」

「狄大人既然願意等我了,我總得投桃報李不是?」

「那我就靜候你的消息了。」

「嗯。」

上官婉兒起身,準備離開。

卻在這時,狄仁傑又忽然開口問道:

「你先前說,陛下其實已經忘懷了楊梅禮這位大人,為何這次長安連環盜竊案發生后,陛下又派你出宮來調查?

你的敘述,其實是有些自相矛盾的。

你去找上一任的女官,去調查以前的檔案,去從六藝館內找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調查路徑么?

若真是陛下屬意你這般去調查,你根本就不用耗費這麼多的功夫,花費這麼長的時間,而且明明你已經有了極大的發現了,哪怕只是推論……但陛下先前為何又要斥責你辦差不利?

你是辦的皇差,奉的皇命,為何還要顧忌六藝館背後的權貴?」

整個長安,

不,

整個天下,

哪裏會有陛下的意志需要去避諱的權貴呢?

除非,

你上官婉兒,

根本就不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在調查,而是在擅自做主,更改了調查的方向。

若是這般的話,

那陛下原本的意志,

到底是什麼?

「狄大人,您應該知道,有些問題,不該問的,別問。」

「你先前也說過了,整個長安都知道我狄仁傑探案,最喜歡抽絲剝繭,鬧個通透明白,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在對陛下的旨意……陽奉陰違?」

上官婉兒轉過身,

很認真地看着狄仁傑,

道:

「請狄大人記住,陛下永遠虛懷若谷,胸襟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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