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卷7-09章 尹吉甫(下)

第343章 卷7-09章 尹吉甫(下)

下朝之後,尹吉甫大為振奮,若不是虢公黨人在旁,他真想攜申伯誠之手,好好謝他一番。

申伯誠卻並不以為意:「太宰何必言謝?為國舉士,為君薦才,本就是臣下本職之事。更何況,昔日我在西域之時,亦與南仲、師寰二位將軍並肩作戰過,知其定能退赤狄之敵。他二人不受重用,乃大周之惜事也。」

尹吉甫連連點頭,心道,倒是自己格局小了。「如此,大司空倒是得罪了虢公一黨。」

「太宰多慮也,」申伯誠聞言大笑,「如今朝堂之上黨爭暗涌,歪風甚凜,天子身邊要再無人直諫,怕是殷鑒不遠矣。」

尹吉甫聞言慨然,一時勾起心事,自忖升任太宰以來,做事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上不能分天子之憂,下不能化同僚之忿,實在是大為失職。

他心事重重,只顧低頭趕路,不覺已出了王城。

上軺車回到太宰官邸,還沒進門,卻見門外有車馬在等候,似乎有客來訪。尹吉甫這才定睛觀瞧,發現來人非是旁人,正是申伯誠。

「大司空,」尹吉甫又驚又喜,「你如何撥冗來訪?」

申伯誠笑了笑:「方才散朝之時,人多眼雜,許多話不便明講,只能說些冠冕之話以塞耳目,還望太宰海涵!」

「申伯哪裏話,」尹吉甫換了稱呼,「快快請進,我等屋內敘話!」

二人有說有笑入了府邸,在廳上分賓主落座,早有屬官獻上茶水。

寒暄數句,申伯誠切入主題:「今日我舉薦南仲、師寰二將,太宰可知有何深意否?」

尹吉甫笑而不答,只是搖頭。

申伯誠道:「方才殿外與太宰談及,當今太保、太傅二黨相爭,實則傷及我大周國本。今日我遊說天子,派二將助大司馬虢季抵禦赤狄,乃是為此二灶說和,以緩和黨爭之勢也。」

尹吉甫聽他說得慷慨,並無虛偽之色,不禁連連點頭。

申伯誠又道:「今大周看似太平,暗中激流涌動。昔日天子初登九五,主少國疑之時,戎、狄、蠻、夷五路犯周,所賴者,乃賴太保召公之力,以及太宰等諸位布衣大夫之功也。今天子親佞遠賢,諸反叛勢力看在眼裏,如何不暗中勾結?赤狄、犬戎、徐國、楚國,皆有不臣之心,倘若同時發兵,我大周危在旦夕之間也!」

「甚善!」尹吉甫拍掌叫好,「大司空有此公心,乃大周之幸也!兮甲佩服!」

「倒也不甚高尚,」申伯誠抿了抿嘴,壓低聲音道,「我這明著是幫大周,其實,亦是幫助自己矣。」

尹吉甫一愣,忙問道:「此話怎講?」

申伯誠有意岔開話題,反問道:「太宰,你可知天子如何變得今日這般……」

尹吉甫見他話中有話,意猶未盡,但也知他所言何意,「不知。」

申伯誠道:「天子志在中興大周,本是好事。然而天子性情之變,亦是從此而起。大周若在天子任內中興,則其可名垂青史,非但遠勝過其父厲王,甚至可以超越昭王、穆王,功業比肩文、武、成、康。」

尹吉甫點頭稱是,他知道周王靜素有好大喜功之癖,申伯誠是其妻舅,想必會更了解天子的真實想法。再者說,天子身為人王,追求有彪炳後世的基業,倒也合情合理。

申伯誠繼續道:「然則,興亡之業,歷來非一人之功。昔日黃帝之克蚩尤,有倉頡、力牧、常先、風後為其左右;武王之伐殷商,有呂尚、周公、召公、畢公為其膀臂。今天子欲圖中興,正當重用賢臣良將,豈有為一己之名,與臣下爭功,與百姓爭利之理?」

申伯誠的話講得很重,可謂是將天子心中所想分析得通透,不由尹吉甫不服。

周王靜擔心臣下喧賓奪主,掩蓋了其中興大周的風頭,生怕後世人只道中興是召虎之功,這也是他為何一心排擠老太保,甚至不惜為此拉攏虢公長父的原因所在。此事朝堂上下皆知,只是苦於無法勸諫,故而造成今日之僵局。

尹吉甫嘆了口氣:「如此看來,天子是有意放任太保、太傅二黨相爭?」

申伯誠道:「二黨相爭,則必分高下而後已。昔日太保黨強,太傅黨弱,故天子助太傅以打壓布衣大夫;現今太傅黨強,太保黨弱,天子自不會置之不理,故而此次必會重用於南仲、師寰二將。」

此話也正是尹吉甫心中所想,不住點頭,「可如是相爭,終非長久之計……」

申伯誠神秘一笑,道:「因此,天子需要破局之人,從中斡旋。」

尹吉甫疑道:「會是何人?」

申伯誠伸出食指,指了指尹吉甫,又指了指自己,「唯你我二人而已。」

「我?」尹吉甫心中一凜。心想,對方本是天子妻舅,既不屬於太保一黨,與虢公黨羽也素來較少來往,在朝堂之中向來中立。可自己分明是召公虎一手提拔的布衣大夫,如何又能行斡旋之事?

「正是,」申伯誠篤定道,「我言太宰可平衡黨爭,倒於太保、太傅之爭無關。而是九卿之中,只有你我二人與他人不同。」

尹吉甫愈發一頭霧水,「此話何意,願申伯示下。」

申伯誠道:「公卿大夫之中,皆是姬姓之人。虢、虞二公自不必說,虢公一黨拉攏的又都是姬姓宗親。就連中大夫中,南仲、師寰、程氏昆仲、仲山等人,亦大多是姬姓。而只有太宰與我二人,乃是外人……」

這倒是個清奇的視角。尹吉甫何等聰明,只因一葉障目許久,被此話點醒,瞬間豁然。

申伯誠繼續道:「天子之所以重用你我,不過是延續大周傳統而已。周人親親尚恩,廣用同姓之人,但普天之下頗多外姓諸侯,亦不能讓其眾寒心,因此會重用些外姓之臣,以示其量。昔日開國之齊太公、穆王時之造父,本朝之你我,便是此例。」

尹吉甫從未想過此節,思索片刻,發現確是如此。

「然而,周人祖訓曾言,『異姓則異德』,」申伯誠很快又潑了冷水,「太傅、太保再如何爭權,終究是姬姓家事。可像你我這般異姓要員,天子明則重用,暗則提防,看似左右逢源,實則左右為難也!」

「這……」尹吉甫背後直冒冷汗,「可你乃天子妻兄、太子之舅,難道也不受其信任?」

「此非長久計矣,」申伯誠今天句句語出驚人,「我乃姜戎出身,在他們姬姓人眼中,不過是西域戎狄,又如何敢委以重用?」

尹吉甫若有所悟,想起今日朝堂上申伯誠拒絕接替虢季子白之事,「足下今日不願領兵北上……」

「太宰果然明察,」申伯誠臉上泛起愁容,「不是我不願領兵,乃是不敢!我區區外姓之人,天子豈敢將大周王師全部家當交付於我?他今日之問,非是真心,乃是試探!我若欣然應允,豈不昭示我有不臣之野心?」

尹吉甫恍然,不由心跳加速。自己身為太宰,周王靜卻從來沒讓自己擔綱王師主帥,原來癥結在此。大周寧可讓虢季子白這樣的姬姓庸才領兵,卻決不肯將軍權交付於外姓之人。

看來,自己貴為百官之長,歸根結底,卻不過是宗廟中的泥胎偶像罷了。

想到這,尹吉甫陣陣后怕。

言罷許久,申伯誠又試探道:「太宰,想通此節,有何打算否?」

尹吉甫本欲吐真言,卻又霎地一凜,暗叫不好,申伯誠這麼說,可別是天子派來試探自己的罷?像申伯誠這等城府深沉之人,不由得尹吉甫不加以提防。儘管二人都是異姓重臣,但絕不代表自己可以無條件信任他。

「我實不知,」尹吉甫佯裝苦惱,反問道,「不知大司空有何打算?」

「遷封!」申伯誠斬釘截鐵,沒有任何遲疑。

「遷封?」對方的坦誠倒是大出尹吉甫的意料之外,沒想到,申伯誠的想法居然和昔日的虢公長父相當。

「申邑位於畿內,城小民寡,卻與我姜戎祖地甚近。今大周尚強,可以監督我申國不反,可他日大周復衰,則我申國必成京畿之大患!故而我之遷封,非是為己,卻是為大周着想。」申伯誠說得十分坦然。

「此言有理,」尹吉甫附和道,「只不知,申伯欲遷封何處?」

「南陽,」申伯誠毫不掩飾,「我遷得越遠,周天子越是放心。南陽易攻難守,乃防禦楚國之要衝,我以扼守江漢為名遷封,天子必無不允之理。更何況,那裏原先便有呂、謝等姜姓之國,申國遷至彼處,亦可互相照應。」

尹吉甫深知南陽是楚國通往中原的咽喉,自是險要,申伯誠若動了遷封之念,倒沒有比南陽更容易讓天子接受的地方。

「這麼說,大司空心意已決?」尹吉甫問道。

「然也,我明日便向天子告假,前往南陽一遭!」申伯誠淡淡道。

「如此速也?」尹吉甫大奇,「此時與天子提請遷封之事,恐非易事吧?」

「非也,」申伯誠笑道,「我此去南陽,雖有考察未來封地之意,但還有個更重要的差事!」

「什麼差事?」尹吉甫被吊足了胃口。

「尋訪方興,」申伯誠眨了幾下眼睛,「太宰不會認為,只靠南仲、師寰,就能退了赤狄之患乎?」

「這……」申伯誠的話太出人意料,尹吉甫半天沒緩過勁來,「你是說,方興在南陽?」

「甚至更遠,若說他在楚國,亦有可能!」

「楚國?」

「方興與楚國淵源極深,你不會沒聽過,他在楚國有位相好的女子吧?」

「這……」尹吉甫自然知道此事,只不過,他打心裏不信方興會在楚國。

「太宰別忘了,」申伯誠突然笑出聲來,「方興可是與我家締結過婚約!家妹待嫁苦等,我這個當大舅子的,豈能讓楚女拐走妹夫?」

「啊也,」尹吉甫想起方興被天子逼婚之事,也不由拍腿大笑,「若非申伯提醒,我倒把這事忘了!」

提及喜事,二人自然精神大振,又聊了片刻閑話,申伯誠這才告辭。

「太宰有暇,亦多來我大司空府造訪!」

尹吉甫撫掌笑道:「怕是用不了多久,我便可去喝令妹的喜酒罷!」

二人大笑,擊掌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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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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