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剛剛出生的嬰兒被包裹在一塊紅布里由伍淑珍抱到了母親的身旁。眯成一條縫的眼睛暫時還無法睜開,紅撲撲的皮膚帶着些許褶皺,一雙細小的手兒楸成小拳頭調皮地揮舞著。無論從何種角度上來看這都是一個健康而又可愛的孩子。原先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就隨着這小小人兒的降生而煙消雲散了。村民紛紛上前逗弄嬰兒並向孩子的父母道賀。

「多麼可愛的小天使啊。」端木紅忍不住躍躍欲試地想要抱抱小嬰兒。至於那個拍攝大計這會兒早已被她拋擲到了爪哇島。

「不要碰它!」伍卓陽一把抓住了端木紅的手。事實上這樣一個舉動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理解。從進這間屋子起伍卓陽就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昏暗的燈光打在鋪着報紙的牆面上帶着光怪陸離的斑駁。前來道賀的村民臉上與其說是蕩漾著幸福的笑容,不如說是反映着劫後餘生的慶幸。當然這些都可以歸納為心理作用。然而從裸露皮膚處流淌而過的陣陣粘稠而又冰冷的氣息卻又是那樣清晰得讓人頭皮發麻。外面明明是濕熱無比的夏夜,房間里卻如冰庫一般的寒冷。而寒氣的源頭正是那襁褓中的幼小生靈。伍卓陽知道這樣的感覺很荒謬,可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實。正如長久以來做的那個夢一樣。然而這會兒的伍卓陽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小伍你幹什麼呢。」端木紅泛紅著臉甩開了伍卓陽的手,也就是在那猶豫的當口孩子被另一個村民抱走了。有些失落的她連忙回頭瞪了伍卓陽一眼。對此伍卓陽也只能尷尬地低下了頭。確實,他無法向端木紅解釋在這間房裏正發生著的異樣。

忽然之間一絲詭異的氣息掠過了伍卓陽的心頭,從脖子邊掠過的寒意如同某種爬行類動物蠕過一般令人毛孔緊縮。就在此時被抱在村民懷裏的嬰兒猛地抽搐了一下,繼而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在伍卓陽聽如同野貓的哀號般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越來越刺耳,到後來竟然像是在笑。

笑?狂笑!一個初生嬰兒的狂笑是什麼樣子的?伍卓陽想像不出。但那嬰兒確實是在笑,瘋狂而又荒誕。一瞬間伍卓陽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是否出了問題。冰冷粘稠的夏夜、狂笑抽搐的嬰兒,這些不都是違反常識的存在嗎?難道我又是在做夢?

不!這些都是真實的。房內村民驚恐的眼神以及端木紅顫抖的雙肩都明確地告訴伍卓陽那狂笑聲確實來自於眼前的襁褓。「啊!」無法接受如此詭異情形的端木紅髮出了少女特有的尖銳叫聲。懷抱着嬰兒的村民亦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了神,隨即像是拋棄某種污穢似的將嬰兒丟了出去。

紅色的襁褓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之後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給接住了。依舊在邊抽邊笑的嬰兒此刻就躺在伍卓陽的懷裏。而剛才爭相道賀的村民則紛紛擺出一副躲避瘟疫的架勢與他們保持着距離。嬰兒的母親或許是因為先前的生產過於疲勞之後又遭受了如此刺激已然暈厥了過去。嬰兒的父親則臉色蒼白地望着那襁褓猶豫着是否要做些什麼。晃動的燈光下嬰兒的小臉因狂笑而扭曲與先前呲牙的野貓在伍卓陽的腦中疊加在了一起。不錯。就連那種入骨的寒氣都是如此的相似。難道真有什麼東西附在了嬰兒的身上了嗎?素來不信鬼神的伍卓陽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來給我抱吧。」一雙纖細的手伸到了伍卓陽的面前。伍卓陽聞聲抬頭,卻見伍淑珍正神色鎮定地看着自己。溫柔而又堅定的眼神讓伍卓陽不由自主地就將手裏的嬰兒遞了上去。伍淑珍小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輕輕地拍著嬰兒的背。不一會兒剛才還狂笑不已的小生靈咳嗽了兩聲就安靜了下來。伍淑珍跟着翻開嬰兒的眼皮檢查了一下瞳孔,然後回頭對着早已不知所措的年輕父親囑咐道:「滿貴,看來得把孩子儘快送縣醫院才行。」

「唉。」嬰兒的父親失魂落魄地應了一聲。可周圍的村民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處理。不知是誰高叫了一聲說道:「這都第八個了!我看就算是縣醫院也治不好這怪病!」

「什麼怪病啊!這分明就是鬼上身啊。」另一個村民附和道。也就是這一句「鬼上身」像是觸動了某種禁忌似的使得在場的村民越發地疑神疑鬼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下一個被鬼上身的就是自己。緊張的氣氛下,有人情緒失控地帶着哭腔嚷道:「咱們果然是得罪了山神爺喲。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情緒被帶動起來的村民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又讓所有的人閉上了嘴:「別瞎說!什麼鬼上身,什麼得罪山神爺的。這話要是讓村長聽見了可不好。」

究竟是什麼樣的村長比鬼神更令這些村民感到畏懼呢?伍卓陽滿臉疑惑地打量著心存恐懼卻又不敢都言的村民。跟着便聽伍淑珍打破了那令人壓抑的沉默勸說道:「時間也不早了。二柱媳婦還要休息呢。在留在這裏也解決不了啥事兒。大家還是先回家去吧。」

伍淑珍的這番話語無疑是給了眾人一個大大的台階下。這不,她的話音剛落,擠在房間里的村民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便紛紛落荒而逃了。剛才還熱熱鬧鬧的李家剎時就只剩下了伍卓陽他們三人以及為李家媳婦接生的伍淑珍。看着一臉絕望的李家老小,伍卓陽正想上前安慰幾句。卻不想伍淑珍回頭對他正色道:「小陽你和你同學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伍卓陽無聲地點了點頭,在那一刻他從姑姑佈滿血絲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難以掩蓋的疲倦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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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垠的蒼穹下伍卓陽依舊盯着那直入雲霄的白色長梯,然而這一次他卻有了想要邁開步子的衝動。他想知道長梯的盡頭究竟掩藏着什麼,更想弄明白何為真實何為虛幻。在許多年前他也曾有過相似的好奇與衝動,也曾在夢中朝着那白色的長梯一路狂奔。那又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放棄的呢?

因該是在小學五年級的那個夏日吧。老師要大家寫一篇題目為《我的理想》的作文。在同學大談長大要當科學家、當醫生、當將軍之類的理想之時,伍卓陽極其認真地在格子簿上寫下了「我的理想是有一天能登上直插雲霄的白色長梯」這樣的句子。不用說這樣幼稚的理想當然成了同學嘲笑的對象。而老師也十分認真地教育伍卓陽那是夢境不是理想。理想是可以實現的,而夢境是永遠成不了現實的。原來那白色的長梯只是個夢啊。原來夢是無法實現的啊。年幼的伍卓陽牢牢記住了老師的告誡與同學的嘲笑。從那時起他便不再相信有神靈存在,一切不過只是活躍的腦細胞對自己開的小小玩笑罷了。再真實的夢終究只是夢,成不了現實。

然而在黑瞎子溝發生的一些事卻顛覆了伍卓陽對夢與現實的理解。如果自己的感受是真實的,那為什麼只有他一人感覺到了那詭異的寒氣。如果這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那狂笑的嬰兒又做何解釋。直覺告訴伍卓陽答案就在長梯的盡頭,可理智卻在不斷地提醒他那都些只是碰巧而已。

喵嗚…喵嗚…似貓的嗚咽,又似嬰兒的哭泣。耳邊響起的不祥之聲讓伍卓陽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他遲疑了一下轉過身,卻見腳邊正匍匐著一個白晃晃、毛茸茸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嬰兒。一個長著貓頭的嬰兒!啪嗒…啪嗒…好難看的貓,好噁心的口水。嘎嗚…嘎嗚…貓頭的嬰兒笑了……

一陣刺目的白光將伍卓陽帶出了蒼涼的空間,那是夏日早晨充滿活力的陽光。伍卓陽恍惚著支起身,腦子裏還殘存着剛才那個充滿惡趣味的夢境。不過刺鼻的消毒藥水味以及潔白的醫用屏風都清楚地提醒着他,他現在是睡在姑姑的衛生服務站里。

「你醒了啊。快去漱洗一下吧。」楚蘇橫端著個臉盆走了進了屋子,藍白相間的毛巾隨意地搭在肩頭,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了纖細的鎖骨。雖然個子高挑,楚蘇橫卻總給人以一種瘦弱的感覺。當然同他生活過的伍卓陽十分清楚,這個看上去一副秀才模樣的傢伙可是能抗一袋大米一口氣跑六層樓的主兒。

「唔。」伍卓陽揉了揉臉彷彿又想要將那個不愉快的夢境從腦子裏甩出去。卻不想那邊的楚蘇橫語氣沉重地說道:「你姑姑一早就去李家了。看樣子那孩子病得不輕。」

鵝黃色的燈光,嬰兒詭異的狂笑,以及那隻長相噁心的野貓。一幕幕景象如同電影一般在伍卓陽的腦中一一閃過。果然,現實比夢境還要來得荒誕的啊。伍卓陽的嘴角彎起了一道苦澀的弧度,卻也在心中萌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感。原來感受到異常的不止是我一個。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就對楚蘇橫脫口而出道:「蘇橫,昨天你在李家覺察到什麼異常了嗎?比如說…有些冷之類的?」

「異常?如果你是說剛出生的嬰兒放聲大笑的話。那應該是吧。至於冷熱嘛?昨天晚上還是挺悶熱的。」楚蘇橫想了一想,又恢復了他固有的冷靜。

「哦…」伍卓陽略帶失望地應了一聲。

「怎麼了?」摘下眼鏡的楚蘇橫眯著雙眼問道。

「啊,沒什麼。」伍卓陽連忙掩飾著笑了一笑,然後翻身下床隨口問道:「端木紅呢?」

「她啊。去看跳大神了。」楚蘇橫將眼鏡擱在桌邊,掬了把水潑到臉上。

「跳大神?!」

新生嬰兒被惡靈附身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村莊乃至更遠。村子不幹凈的傳言,無法確定的病因,以及嬰兒恐怖的癥狀,這種種因素結合起來最終誘發出的是埋藏在人們內心深處最為原始的恐懼。那是對未知力量的無知,也對天地鬼神的敬畏。而對黑瞎子溝的村民來說除鬼驅魔的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跳神」。

在端木紅的印象當中所謂的「跳大神」,無外乎就是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神婆發羊顛瘋似地抽幾下,然後絮絮叨叨念出一大堆唱詞,最後包點香灰冒充神葯的騙人把戲。不過李家請來的薩滿同電視里演的可不一樣。只見一個身穿藍色中山裝身型乾瘦的老者在村民的簇擁下來到了院子。而他赫然就是昨晚為端木紅趕貓的那個老人。

「咦?這就是李家請來的薩滿嗎?」端木紅驚訝地脫口而出道。

「莫日根老爹可是村子裏赫赫有名的老薩滿喲。」一個村民說着回頭打量了一下端木紅手裏的DV,恍然大悟地說道:「姑娘你是伍大夫家的客人嗎?城裏來的孩子沒見過跳神吧?」

「是呀。頭一次見人跳大神我很好奇啦。」似乎是意識到在這種場合拿着DV到處晃悠有些不禮貌,端木紅尷尬地笑了笑。

不過那村民似乎並不在意,反倒是更為熱情地同端木紅套近乎道:「我是村裏的護林員王二柱。你叫我二柱子就成。咱這村子少數民族多。赫哲族知道不?就穿魚皮衣服的那個少數民族。不過村裏赫哲族的人已經不過那種打漁狩獵的生活,和咱一樣他們現在也種地也在村辦工廠里幹活。只有莫日根老爹還住在村外樺樹林里的小棚子裏。老一輩的人都說莫日根老爹是這方圓百里最有法力的薩滿。平時很少出山跳神。要不是這些日子村子裏邪乎得緊,也輪不到這老法師親自上陣啊。不過平日裏跳神驅鬼不都是在晚上嗎。今天怎麼挑在白天了呢?」

端木紅一邊聽着王二柱絮絮叨叨的介紹,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院子裏正在為跳神做準備的老薩滿。只見莫日根老爹脫去藍色中山裝外套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衣,將一條綉有日月星辰、飛禽走獸的藍色神裙圍在了身上,並在腰間繫上一串銅製的腰鈴。跟着他又從包裹中恭恭敬敬地取出了一頂裝飾有鹿角和綵帶的金屬框架神帽和幾面小巧的銅鏡。而在另一邊,莫日根老爹帶來的助手正忙着在院子佈置神壇。卻見其中一人將一根繩子從屋頂懸垂至地,並繫上棗木枝,然後將一隻大白公雞系在了繩子的最高處。

「那是在豎神旗。」覺得有必要對城裏來的姑娘解釋一下的王二柱湊上前比劃道。可就在此時,卻聽身後有人懶洋洋的詢問道:「怎麼?還沒開始表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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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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