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第十五節

我等到放學后才打電話去大阪女學館,但是南場老師去社團指導了,所以我留言請他回來后回電給我。那之後,我等了一個半小時,直到七點才接到南場老師的電話,他說他從社團回來,就趕着去開學年會議,絮絮叨叨說了一堆這麼晚才回我電話的理由。中間,我再也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說:

「我想請問關於三角的事。」

「啊,三角嗎?怎麼了?」

說到三角時,他的語氣不帶任何疑惑。我說我聽長岡老師說拿去修理了,所以很擔心能不能趕上比賽當天。

「昨天我已經拿去修理了,應該可以趕上大和杯,所以當天你就可以看到漂漂亮亮的獎牌啦。不過,今年我們學校一定會獲勝,所以我會再帶回大阪,哈哈哈!」

南場老師這麼回答我,豪邁爽朗地笑了起來。

「呃……南場老師。」

「什麼事?」

「那個三角……長得像眼睛嗎?」

「眼睛?你是說眼珠子嗎?不,那是三角形,怎麼看都不像眼睛吧。」

說得也是,我實在問得太蠢了。

「啊,不過,也是有眼睛啦。」

「咦,怎麼說?」

「因為獎牌上畫着狐狸、鹿和老鼠,啊,就跟老師在『狐乃葉』提到的護胸上的畫一樣,所以要說有眼睛也是有眼睛……」

南場老師問我為什麼問這個?聲音顯得有些訝異,我曖昧地笑笑矇混過去,很快向他致謝,掛斷了電話。

重哥已經回家了,所以我一個人離開了學校。我抬頭看着已經亮燈的朱雀門,心裏想着南場老師會不會是老鼠的「使者」。我在新大宮站搭上電車,坐下后,對面窗戶照出一個鹿耳男人沮喪的身影。

我吃着梅子。

覺得有點咸,正想喝茶時,旁邊有人很快地把茶杯遞給了我。我偏過頭想跟婆婆說謝謝,眼前竟然是聖母瑪利亞那張臉。她不知道為什麼坐在電暖爐桌前,我這才發現我也一樣。突然又響起哇哈哈大笑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南場老師正坐在聖母瑪利亞對面,滿臉紅黑地喝着啤酒。

又聽見啪哩啪哩聲,於是我往前看,竟然是藤原坐在那裏啃麻花捲。我心想好奇怪的聚會啊!雙手着地時,又覺得一陣冰涼,我低頭一看,發現地面鋪的是銅。我從電暖爐桌站起來,俯視自己腳下,看到上面畫着很大的鹿。我覺得不吉利,趕緊抬起頭來時,電暖爐桌不見了,我站在四個榻榻米大的三角形牌子的其中一角,另外兩角分別站着聖母瑪利亞與南場老師。聖母瑪利亞踩在稍微隆起的狐狸畫上,親切地笑着。南場老師蹲在老鼠畫前面,對畫說着什麼,手上拿着同樣三角形狀的牌子,把牌子交給了畫里的老鼠。

我正要走向南場老師時,地面突然搖晃起來。啊,我想到最近地震特別多,後來發現是藤原在中間旁若無人地大跳着舞。

地面越搖越劇烈,藤原把麻花捲的瓶子高舉過頭,繼續開心地跳着舞。我一個踉蹌,正好踩在鹿臉上。

「呦——」

鹿臉發出抗議聲,我的夢也醒了。

床邊的電波時鐘指著六點整。

我爬起來,走到仍一片漆黑的一樓。點亮燈,站在洗臉台前,心想今天八成也是那對礙眼的耳朵迎接我,但是一抬頭,我僵住了。

我緩緩把手伸到鼻子處。

鏡子裏的鼻子一團黑,我仔細看是不是沾上了什麼東西,結果不是,是鼻子本身變黑了。

我戰戰兢兢地觸摸鼻子表面,感覺濕濕的,立刻將手縮回來。

怎麼會這樣呢?

我的鼻子變成鹿鼻了。

我沒洗臉,沖回二樓,換好衣服外出,邊扣襯衫的扣子,邊走向轉害門。中途遇到在家門前打掃的女子,但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又沒事似的繼續揮動掃把。

我使勁地跑,跑到大佛池附近已經氣喘如牛,只好走到講堂遺址。太陽終於升起,東方天際開始泛白。

我走向人煙罕至的雜草空地,排列在空地上的其中一個基石,上面立着一個石碑。我不動聲色地走到石碑前,看到石碑上刻着「講堂址」三個大字。

我環顧四周,沒看到鹿,正想果然不可能在,就看到五十米前的一棵樹下躺着一頭雌鹿。樹木的枝葉像把大傘伸展開來,雌鹿就在大傘下默默抬頭注視着我。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還透露著幾許莊嚴神聖。

鹿緩緩站起來,緊接着後腿一踢,往這裏猛衝過來。鹿挺直上身,只靠腳的彈力跳躍的肢體,美得讓我目眩神迷,它轉眼來到我的面前。

鹿在兩米前突然止步,我面向靜靜站在基石間的雌鹿,低下了頭。

「對不起,是我不好,請停止這種狀態,我投降了。」

不知不覺中,即使鹿不說話,我也可以從身體的顏色、大小、沿着背脊流瀉的黑色棕毛、長相,辨識鹿的不同了。

「你在說什麼?」

鹿果然發出了平時的低沉聲音,我抬起頭,黑色大眼睛正直視着我。

「就是這個——這張臉,昨天長出耳朵,今天長出鼻子,是不是前天晚上你碰觸我的手時,對我施了咒語?」

「那不是咒語,只是印記,因為其他人都感覺不出你的身體有任何變化,不是嗎?」

「還有這張嘴,我無法把你或我的事告訴任何人。」

「那是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開始了,只是你不曾試着告訴任何人,所以沒察覺而已,因為你也不敢跟其他人提起我的存在。」

「我怎麼可能說,就算說了也沒人會信。我只是希望臉能恢復原狀,我不想變成鹿。拜託你幫我恢復原狀,不,求求你,請幫我恢復原狀。」

我再次低下頭,一隻小小的蝴蝶停在草葉上。

「為什麼來求我那種事?我不是你大腦里的妄想嗎?」

「我已經相信你的存在了,你說的三角、講堂遺址,我本來都不知道,現在還長了鹿耳、鹿鼻,我的大腦可想不出這麼詭異的事。」

我抬起頭,鹿正凝視着我。

「一切都等你拿回『眼睛』再說。」

鹿冷冷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我知道東西在哪裏,可是一時還拿不到。」

「呵呵,你找到老鼠的『使者』了啊?你挺行的嘛,老師。」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使者』,總之,那東西現在不在奈良。」

「在哪?」

「在大阪。」

「這樣啊,沒錯,那裏正是老鼠的巢穴,幾時可以弄到手?」

「二十號,那天三角會送到奈良。」

「為什麼?」

「那天我們學校會舉行劍道比賽,三角會頒給奪得冠軍的學校。」

「什麼?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拿去做那種用途?人類還是這麼不知好歹。我交代過狐狸要好好保管啊……唉,沒辦法,二十號應該還不會發生大事。但是,老師,不準失敗哦,這次非拿到不可。」

我默默點頭。

當然,我完全沒有自信可以拿到三角,但是把只有三個人的劍道社的實情告訴鹿,又能怎麼樣呢?

「請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所說的『眼睛』到底是什麼?既然是神寶,為什麼狐狸非交給鹿不可?老鼠又為什麼要奪取?還有,你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會說人話?」

一直盯着自己腳下的鹿,突然把臉靠過來,開始大口大口拔草吃了起來。

我強捺著性子等它回答,它就像在測試我般繼續吃它的,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左右移動牙齒說:

「很花時間喔。」

「沒關係。」

鹿將前腳稍微彎曲,悄然無聲地蹲坐在草地上。

「我已經有一百八十年沒跟人類說過了……」

鹿揚起頭,悠然仰望着天空。那優美的舉止,讓我恍然察覺,這頭鹿真的很漂亮。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七點半。

「你去哪了?我很擔心呢。」已經吃完早餐的重哥說。

我答說在講堂遺址發獃了一下,趕忙準備出發。

在開往學校的車內,我吃着婆婆替我捏的飯糰,重哥突然講起了富士山的事。他說富士山的山麓兩側,有天線像針般插著,據說是用來監控富士山膨脹程度的裝置,只要富士山的膨脹程度沒變,綳針頂端之間的距離是一定的;但,如果富士山內側產生膨脹,綳針就會向外傾斜,拉開彼此的距離。

「富士山為什麼會膨脹?」

「因為岩漿的量增加了,就像青春痘會越來越大那樣吧。」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因為今天早上的電視新聞說,富士山最近膨脹了,雖然只有幾十厘米,但是天線與天線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了。雖然很微弱,可是已經觀測到火山性地震,嚴重的話就可能導致噴火。當然,這或許只是電視炒新聞的手法,根本不會發生任何事,但是最近的地震真的很多,有點可怕。總之,最好能維持祥和平靜。就這點來說,落語世界總是一片祥和,真好。」

重哥泰然作了總結,便按下落語CD的按鍵。

我覺得兩頰緊繃,便望向車外側的後視鏡。鏡子裏,一個手上拿着飯糰,長著鹿耳、鹿鼻的男人,滿臉蒼白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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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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