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落成川

第八章 雨落成川

「那麼這樣做太過分了!當時說好只換一件小一點兒的泳衣,讓她無法施展開動作的!」

「深為年年都拿年級第一的班長,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也太弱智了!」淡漠的聲音,帶着一絲高高在上的冷漠,「換小一號的泳衣她一穿上就會發覺,說這種話,不過是為了哄你去支開她而已。」

「你……」

「不要這麼憤怒地看着我,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只是個旁觀者,主謀已經被謝流藍和周田聯手趕出了維川中學,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班長大人?」

「我看……」憤怒到極致反而帶着冷笑的聲音,「主謀根本就是你,只有你才想得出這麼陰損的招數來!」

「沒有證據就不要亂說。」

「把小刺埋在衣服的夾層里,一旦有較大的肢體動作,就會刺破衣服,直接扎在皮膚上,這樣精妙的設計,會是藤藻那種成天除了打扮和瞎嚷嚷什麼都不會做的女生想出來的嗎?」

「我應該謝謝你的抬舉,還是應該為自己無緣無故被潑了這麼大一盆髒水而憤怒呢?」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述不喜歡你了!你這樣心腸歹毒的女生,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歡!」

我直直地立在樓梯上,聽着樓梯拐角處傳來的對話聲。

是淺陌和許悠。

下課的時候走得比平時晚了一些,沒想到會正好聽到這樣的一番對話。我知道淺陌不會害我,她只是被人利用,她只是不想我跟述在一起,過着不勞而獲的生活而已……

「啊……」突然樓梯拐角處轉來淺陌的驚叫。

我立刻扭頭一看。

天哪!剛剛還好端端站着的淺陌突然從樓梯上滾落下去!瘦瘦的身軀直接滾下十多級台階,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淺陌掙扎了一下,然後頭一歪,暈了過去。

「淺陌!」我三步並作兩步地沖了下去。

站在台階上的許悠也匆匆跟了下來。

「淺陌,淺陌!你怎麼樣了?淺陌,能聽見我說話嗎?淺陌!」我跪在她身邊,焦急地喊道。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許悠低低的聲音突然傳入我耳朵。

我扭頭一看,卻看到她瞬間換了神色,一臉焦急地跪在淺陌身邊,伸手輕拍著淺陌的臉頰,一邊抬頭朝一位過路的男生說道:「快幫幫忙……」

醫院的走廊上,淺陌被送入了急救室。我和許悠並肩坐在長椅上,空氣沉默得彷彿可以凝結成冰。

「是你乾的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地飄蕩在空蕩的走廊上。

「不,是她自己沒站穩。」許悠的語氣仍是永遠不變的淡然。

「說謊!明明她才是站在裏面的那一個!」

「你不是一直躲在後面看嗎,還來問我做什麼?」她冷笑。

我瞪着她,說不出話來。偏偏就是那個瞬間,我低了頭,沒看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看到你推她了!」

「謝流藍,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不擅長撒謊?」

可惡……我的臉一定紅了,只要撒謊就臉紅。但是淺陌又怎麼可能好端端地突然摔下樓梯,而且如果沒有外力,又怎麼會直接滾下十多級的台階?

「一什麼不滿,沖着我來就好了,不要把淺陌也牽扯進來!她是無辜的。」

「如果不是她自己看不慣你個述走得那麼近,又怎麼會受藤藻的驅使,去做陷害你的事?」

「我們之間的事情,跟你無關。」

「是跟我無關,我說過,這次泳衣事件都是藤藻一手策劃的,我不過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語文成績那麼好的你,不可能沒有聽過『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你想說什麼?」

我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將她扯了過來:「我的事就算了,但是一會兒淺陌出來,你要跟她道歉!」

許悠美麗的面容近在咫尺,嘴角依舊掛着那抹嘲諷的笑:「憑什麼?」

「你利用了她,現在又陷害她。」

「血口噴人!謝流藍,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條沒人理睬、急於找到同伴的瘋狗?」

「你——」

「維川中學里除了淺陌,沒有人願意搭理你了吧?你根本就不關心她的死活,這麼激動地幫她出頭,只是怕失去這唯一的一個朋友而已,我說得對嗎?」

「我不在乎有沒有朋友,但是我不想淺陌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許悠看着我,嘴角的笑緩緩地擴大,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虛偽。」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她將手從我手裏一抽,然後彷彿被人推了一把一樣,重重地撞到了身後的牆上!

「啊……」她伸手按住後腦勺,緩緩地蹲了下去。精緻的面容上,是楚楚可憐的痛苦神色。

「你,你怎麼了?」我嚇了一大跳。

「有沒有受傷?」高大的身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走到她的身邊蹲下,修長的手伸出來,放在她的後腦勺上。

「述……」本來低着頭的許悠,驀然抬起頭開,美麗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撇了撇嫣紅的嘴唇,滿臉的哀怨與委屈。

「不要哭,帶你去檢查好不好?」

「述,我好痛。」許悠撲進述的懷裏,「嚶嚶」地抽泣起來。

我站在原地,恍然大悟,原來是看見述過來了,所以才故意做出被我推倒的樣子來,騙取述的同情!怎麼會有這樣心機深沉的女生?

述扶着她站起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流藍,下課後先不要回家,我想跟你聊聊。」

「我沒有推她。」

「先不說這個……」

「我沒有推她!」我咬牙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是她自己撞到牆上去的!」

「我怎麼可能自己撞上去……」許悠抬起頭,咬着嘴唇說道,眼底還有氤氳的水霧。

「你不是說淺陌也是自己掉下去的嗎?」

「我知道因為我跟述是這麼多年的好朋友,所以你一直對我們存在着一些誤會,其實你弄錯了,我和述之間什麼都沒有,所以,希望你不要對我有這麼深的敵意……」

「你——」我憤怒地瞪着她,恨不得衝上去狠狠地扇她一耳光!

「夠了。」述拉住我,目光里隱隱有一些責備,「流藍,下課後在校門口等我,我來接你。」

說完,他扶著許悠往前走去,沒有回頭。

高大的少年和修長的少女,逆着光,構成一幅美好的畫面。

兩個小時后,醫生才允許我進入淺陌的病房。淺陌躺在床上,頭上纏着紗布,手腕上也纏着紗布。

「淺陌……」我站在門口,卻突然不敢進去。

「流藍,我都聽到了。」淺陌轉過頭看着我,眼睛紅紅的,「我好想衝出去,狠狠地扇她一耳光,然後把一切真相都告訴述。」

「不用再替**心了!淺陌,你都因為我弄成這樣了……」說着,我不禁有些哽咽。

淺陌抬手捂住臉:「身為你的朋友,卻什麼都幫不到你,反而成了她們的幫凶。流藍,對不起,對不起……」

「早就已經沒有怪你了啊,笨蛋淺陌,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是為了保護我才這麼做的!」

「以後,如果我再犯這樣的錯誤,那我自己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都過去了,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我走到床邊,輕輕地擁抱着她,「最好的朋友。」

「嗯!」

「她怎麼樣了?」空蕩蕩的校門口,等到人潮散盡,我才等來了述。

「一點兒小傷。」述輕輕拉起我的手,「流藍,你和悠之間可能存在着一些誤會。」

「述,你認為是什麼樣的誤會?」我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走。

「她和藤藻只是很要好,但並不代表她會和藤藻一起去做傷害你的事。對待悠的時候,你可能有一些偏見。我家和悠的家裏是世交,我們從小就認識。她不是壞女生。流藍,你應該多了解她。」述也停下來,回過頭,用溫柔而無奈的語氣說道。

「你相信是我推她的嗎?」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多麼高明的回答。

「述,我可以確定藤藻做的所有事情她都有份。」

「不要太武斷。」他皺眉。

「述,過去的事情我已經不想再提,但是今天的的確確是她把淺陌推下樓梯的,淺陌醒來的時候都已經告訴我了!」

「流藍,沒有親眼看到的事情,不要輕易下結論。」

「那麼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嗎?述,你派來的那些人不也親眼看到我和田正在交往,甚至在山上共度了一晚?」

「你和田之間……」說到這些,述的眼眸突然幽如深潭,黑不見底,「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那些不是事實。」

心陡然往下一沉,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述,直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嗎?」

「那都已經過去,我不會再追究。但是以後,我決不允許那麼再有那麼密切的來往。」

我搖頭,緩緩地後退:「述,你真的是個很專制的人呢……」

「你是我女朋友,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

「是,不過分,可是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包容和信任。」我轉頭大步往前跑,不想再和他說下去。

他兩三步就追了上來,一把將我摟入懷裏,低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想跑到哪裏去?」

「回家。」

「我送你。」

「不用了。」

身後的人擁着我,久久沒有說話。可能從來沒有人同這樣冷漠的態度對待過他……

他生氣了?

也許,我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語氣的。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他開口了,依舊溫柔的語調:「後天我叔叔回來潼水市,我想帶你見見他。」

「你叔叔?」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述的父母很早就已經過世了,他的叔叔就是他的監護人,也是整個顏氏財團的總裁。

「好好準備一下吧,不要再為了這些小事慪氣,我想你開開心心地見他。」

「可是……我為什麼要見他呢?」

「你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個確立了關係的女朋友,當然要帶你見他。」

怒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緩緩浮上心頭的,是隱晦的甜蜜感覺。

第一個確立了關係的女朋友……

述,真的是這樣的嗎?我是你的初戀?就像你是我的初戀一樣……

「我有點兒緊張。」

這樣一個龐大的總裁,簡直就像一個帝國的君主一樣,他見到我,會是什麼樣的態度呢?

「不用緊張,他是個很和善的人。」他將我扳過來,捏了捏我的鼻子,「只要你不像剛才那樣,吹鬍子瞪眼對着我發飆,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剛才你也有不對的地方好不好?」我有些尷尬地紅了臉。

「好了,大家各退一步,不要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晚餐定在後天,記得不要遲到。」

「嗯!」

接下來的這幾天,我都在為這次見面穿什麼衣服而困擾。

述這樣的家庭,即使是最親密的親人見面,也會很隆重吧,何況我還是一個新參與進來的人。

不能穿得太隨便了,可是

我愁眉苦臉的對着空蕩蕩的衣櫥,都是一些很隨便的衣服啊連一條好看一點的連衣裙都沒有。怎麼辦呢?

樓下的門鈴突然響了,隨即,廚房的女傭在樓下喊道:「流藍小姐,你的快遞。」

五分鐘后,我站在窗前,看着床上攤開的那件嫩黃色的小禮服,驚艷的無法出聲。

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服——收腰的裹胸裙,光滑的絲綢質地,胸口是花瓣的形狀,下擺是上大下小的花苞行。嫩黃色從腰際渲染,一直漫道領口和裙擺,如同嬌嫩的花蕊,胸口和裙擺式淡淡的米黃色,高雅華貴。

這樣一席甜美和高貴結合的無比完美的小禮服。

衣服旁邊,是一張潔白的小卡片,金線描繪的鳶尾美麗而精緻。

雜誌上看到這件禮服,覺得流藍穿了會很好看,於是順手訂了一件,希望你喜歡。

知道我沒有合適的衣服,所以才故意送了一件吧,為了顧及我的自尊,還花心思找了這樣的借口,竭力用漫不經心的口氣。

將衣服捧在胸口,柔軟光滑的面料貼著身體,心底的溫暖和感動幾乎滿溢。

「述,謝謝你」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美麗過。將長發綰成蓬鬆的髮髻,再別上一個蝴蝶結髮飾。鏡中的少女皮膚雪白,面孔如桃花一般嬌俏。

嫩黃色的小禮服彷彿是為我定做的一般,穿在身上,顯得脖子修長優美,鎖骨細長精緻。

不過是換了衣服和發行,平日裏那個灰頭土臉的女生瞬間不見,站在鏡子前的,是絲毫不遜色於許悠和藤藻的美麗女生。述的眼光比我想像中好太多了。

整了整頭髮,又將唯一的一條珍珠項鏈帶上,我走出了家門。

「donotcrytonight」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喂。」我拿出電話一看,是淺陌。

「流藍,我好難受。」電話里的聲音沙啞低沉。

「怎麼了?」我的心一沉。

「我的頭一直在流血,怎麼都止不住,我好怕,頭好暈,噁心,你來陪我去醫院好不好?」

「怎麼會突然留學?你現在在哪裏?」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離約定去述家裏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好,我馬上來!」

「我讓田過來接你。」

「好。」

「等等,電話不要斷,我好怕,我現在渾身是血……」淺陌的聲音虛弱無力。

「怎麼會弄成這樣?」我咬牙問道,「昨天都說可以出院了!」

「不小心撞在了牆上,傷口裂開了。」

「不要怕,不會有事的!我馬上就過來了,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努力地想,努力地給我正確的答案,好嗎?」

握著電話的手冰冷如鐵,恐懼緩緩浮上心頭。

渾身是血……淺陌,你千萬不要有什麼事!

「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淺水的淺,陌生的陌,淺陌。」

「你家裏的詳細地址。」

「芬田街46號。」

我一邊往醫院的方向走,一邊不停地問她問題,逼迫她不要昏迷,一直保持清醒。

「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第六次撥打,依然無法打通。

沙發里,身着白襯衣和貼身馬甲的少年終於忍不住站起身。

「少爺,您去哪裏?老爺馬上就到了!」

「把車開出來,我要去接一個人。」

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我身邊停下。車窗緩緩落下,穿着黑色西裝禮服的周田從車內探出頭來:「流藍,上車。」

「太難,用你的手機撥通淺陌的電話,你要一直同她說話,刺激她,不要讓她失去意識!」我拉開車門,看了看手機,述已經打了十多個電話過來。

周田點點頭,掏出手機開始撥號。

按下掛斷鍵,述的電話立刻打了過來。

「喂。」

「流藍電話為什麼一直打不通?」

「淺陌出事了,剛才我一直在和她通話!」

「出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裏?」那邊很安靜,彷彿啊hi月舒緩的音樂聲,述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淡然低沉。

「傷口又裂開了,我現在在往醫院趕的途中。對不起,述,我可能會遲到!」

「沒關係,要不要我來送你?」

我看了看正在低聲和淺陌通話的田,心一橫,說道:「不用了,我攔了的士。」

「好吧,那等你電話,有什麼需要記得打電話給我。」

「好。」

聽在法國梧桐下的勞斯萊斯幻影里,述緩緩地放下電話,一雙深邃的眼眸透過車窗,注視着那輛黑色轎車飛速離去。

雅緻的車內,放着舒緩的音樂。

「流藍今天的裝扮很令人驚艷。」周田突然開口說道,「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漂亮。」

「太耐!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討論我的衣服!」

真是服了他了!

「為什麼不能討論?」他一愣。

「你怎麼把電話掛斷了?說了不能斷的!」這才發現他已經沒有在講電話,我連忙掏出手機。

「淺陌說在家裏等我們。」

「她在流血你知不知道?」

「你確定?」

「她剛給我打電話……」

汽車在路邊緩緩停住,車門被人一把拉開。

「流藍,坐進去,讓我進來。」生龍活虎的淺陌出現在我面前。

「淺陌……」我目瞪口呆,「你不是……」

「今晚田在家裏舉報舞會,不騙你,你怎麼會去呢?」她笑眯眯地坐進來說道,「跟我們在一起,可比跟著述還有他那個老頭子叔叔吃飯開心多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天無心地將這件事告訴給了淺陌,沒想到,她會出人意料地用這種方法破壞這次聚會。

為什麼我會我忘了,她不喜歡我和述在一起?

「淺陌,我和述約定的時間快到了,讓我下車。」我看了看手錶,無奈地說道。

「不要停。」淺陌對司機說道,又回過頭看着我,「流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他……」

「你就告訴他我突然受傷了。」淺陌的臉上露出執拗的神色,「我不會讓你去的。」

然而車卻還是無聲停了下來。

「我送你過去。」周田輕聲說道,他沒有回頭,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田!」

「淺陌,尊重流藍。」

淺陌用力一甩手,扭頭看着車外生悶氣,不再說話。

車子緩緩地掉頭,往顏述家的方向開去。

少年低頭走上台階,劉海兒垂下,遮住眼眸,只露出冰冷的鼻尖和緊繃的嘴角。

「呵呵,小悠的嘴真是越來越甜。」

「是看到叔叔,打心眼裏覺得高興,才說出這番話的,是發自內心的呢。」緩慢優雅的語調,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讓人聽了只覺得舒服而不甜膩。

一抹驚愕掠過少年的眼眸。

悠?

推開門,擺滿珍饈的長桌邊,已經坐了兩個人。

兩鬢斑白但是精神十足的中年人坐在主位上,精心打扮、明艷動人的許悠坐在一邊,老少二人正相談甚歡。

「述回來了!」

看到述推開門進來,許悠連忙站起身迎了過來:「述,今天過來看你,想不到正好看到叔叔也在,好巧哦!」

「嗯。」

「述是不是剛從田家的晚會上回來?」

「晚會?」

「啊,差點兒忘了,最近述都沒有去學校,一定不知道晚會的事了,流藍呢?她去參加晚會了嗎?」

原來……是去參加晚會了。

述在桌邊坐下,一言不發地拿起刀叉,開始用餐。

「述,你說要我見的特殊女生,就是小悠啊!」叔叔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叔叔和悠是老相識嘛!你小時候老是弄壞叔叔的煙斗,每次都是小悠跑遍大街小巷去找一模一樣的來賠給叔叔,叔叔沒記錯吧?」

述抬起眼眸,看了對面溫柔微笑的許悠一眼,沒有否認。

「那時候是述好調皮,不像現在,話越來越少,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所以,以後你就要多逗逗他嘍!不過我估計,私底下你們兩個年輕人應該還是有很多話要聊的吧,只是當着我這個長輩的面有些拘束而已。」叔叔似乎心情不錯,一直跟許悠有說有笑的。

「對不起,我遲到了!」推開門,我氣喘吁吁地出現在述的家門口。

然而——

華貴的大廳里,鋪着雪白餐巾的餐桌邊,放了三張椅子。一張坐着一位頭髮斑白的中年人,一張坐著述,一張……坐着許悠。

我的位子在哪裏?

胸口起伏着,我僵立在門口。

「這位是——」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有些疑惑地看向述。

「這位據說是述的女朋友,不過大家還都不是很肯定。」許悠搶先說道,美麗的眼眸看向我,露出一抹嘲諷的光芒,「見這麼重要的長輩都要遲到,你知不知道從來都只有叔叔讓別人等,還沒有人讓叔叔等過?」

「女朋友?」中年人臉上的神情更加疑惑,「述,剛才不是說……小悠才是你的女朋友嗎?」

「叔叔,我記得我並沒有說過今天晚上要帶給你見的人是女朋友。」述的語氣淡漠疏離,「流藍,過來吧,跟叔叔打個招呼。」

「叔叔好。」我禮貌地朝叔叔微微鞠了個躬。

「嗯,好。」

「何叔,再家一張椅子。」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應聲出來,搬了一張雕花的椅子過來,放在叔叔的對面。

「連一張椅子都不會放嗎?」握著刀叉的述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啊……是。」管家連忙又搬起椅子,放到述的身邊。

「述,莫非這位才算你想要帶給叔叔見的人?」叔叔轉頭問道。

「嗯,謝流藍,很要好的朋友。」述起身,替我拉開椅子。

很要好的……朋友。

為什麼要帶我以女朋友的身份出現,現在卻成了「朋友」?是因為許悠在場嗎?我默默地坐下,一抬頭,卻看到許悠朝我露出嘲諷的笑容。

「聽說前段時間述出了車禍,有個女生一直在身邊細心照顧他,想來就是流藍小姐了?」叔叔微笑着開口說道。

我還沒有開口,許悠已經開口說道:「因為她的緣故,述才會受傷,所以陪在述的身邊悉心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叔叔皺眉看向述:「述,電話里你不是這麼說的。」

「湊巧而已。」述端起一杯紅酒,淺酌了一口。

「到底是什麼原因出的車禍?述,我記得你從來不說謊。」

述只是沉默。

「叔叔,這破紅酒是您從法國帶來的吧?很熟悉的味道,喝進口中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們坐在叔叔家的葡萄架下共進晚餐的感覺。」許悠舉起酒杯,不動聲色地替述轉移了話題。

「是嗎?我還記得當初你們兩個小傢伙總是跑到我的酒窖里去搗亂,讓我頭疼不已。」

「那就要怪述了,總算是酒窖里藏着叔叔的寶貝,要跑下去看,我又不放心他一個人下去。」

「嗯,小悠是個穩重的女孩子,以後也要好好替叔叔看著述哦,看好了叔叔有獎勵。」

「可能可以問問是什麼獎勵呢?」許悠的眼睛笑得如同兩彎新月。

「一個世界上最豪華的婚禮,怎麼樣?」

再也聽不下去了,我將手中的刀叉往餐桌上一放,起身說道:「叔叔,對不起,打擾了你們的家宴。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一瞬間紅了眼眶。

我為什麼要拋下田和淺陌,到這裏來手這樣的羞辱呢……淺陌,你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場面痴線,所以才百般阻止我來嗎?

「站住。」一直沉默的述突然出聲。

我停下腳步,背對着他,沒有轉過身來。然後,我聽見述推開椅子起身,走到我身後。

「急着趕到田的晚會上去嗎?」冷到幾乎凝結成冰的語氣。

「為什麼這麼問?」

「急匆匆地過來,坐不到半個小時就要走,如果你只是怕我生氣,趕來應付一下場面的話,大可以不必來,我不會介意。」

「是,我知道你不會介意,我也很後悔來你家。」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咬牙往前走去。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拒絕?」

「因為當時不知道你叫我來,只是為了讓我難堪!」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華麗的大廳。

陰暗的小房間里,我脫下身上的小禮服,將它平整的攤在床上。也許,這件衣服原本就不應該屬於我,就像述不應該屬於我一樣。

熟悉的紅酒,葡萄架下的晚餐,酒窖里的探險,那些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我都沒有和他一起經歷過。

今天站在述的叔叔和許悠面前,我就像一個獃頭獃腦的傻瓜。

然而最讓我傷心的,還是述說的那句話。

「謝流藍,很要好的朋友。」

為什麼會突然改口?除了許悠,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來。

述,你心裏還是喜歡着他的吧,所以會偏袒,會下意識地保護她,讓她不受到傷害。可是我呢?

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想看見你!世界上最討厭的述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屏幕上閃爍的,是述的名字。

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按下了接聽鍵。

「流藍,下樓來。」電話里,述的聲音有些低沉。

我立刻走到窗邊,往樓下一看,述低頭倚著車門站着,月光下,如同沉靜的塑像。

「述,我想聽你的解釋。」我下樓,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更想聽你的解釋。」他低頭看着我,「明明和田在一起,為什麼要騙我說一個人?」

震驚!隨即我臉上恢復了冷冷的神色:「你又找人跟着我嗎?」

「這次是親眼所見。」

「淺陌不想讓我和你叔叔見面,所以編造了謊言騙我過去,田只是受他的委託來接我而已!」

「既然這樣,電話里為什麼不說明白呢?」

「我說我和田在一起,你會胡思亂想。」

「所以就選擇欺騙嗎?」

「我只是怕你不高興!」

他拉起我的手,將我拉入懷裏:「比起聽到你說謊,我更願你直截了當的告訴我事實,明白嗎?」

我掙脫出來,看着他,月光下,述的面容完美的不真實。

「是因為這樣,所以在晚餐是報復我,不肯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嗎?」

「流藍,我只是在尊重你。如果你的心還沒有做出選擇,我又怎麼能強行安排一個身份給你?」

「可是,許悠為什麼會在場?而且叔叔那麼明顯的誤會她是你的女朋友,你都沒有站出來解釋,這也是尊重我的表現嗎?」

「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情,為什麼要費心思去解釋?如果你願意接受,那麼我可以立刻將你帶到叔叔面前,一女朋友的身份,一切自然就會明白。」

「可是我很在意。」我看着他,輕聲說道,「我在意你和許悠有過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在意叔叔那麼明顯的對許悠的寵愛,在意你曾經擁抱過她。」

述伸手,輕撫着我的頭髮,眼中浮起絲絲縷縷的無奈:「傻流藍,知道嗎?十個許悠在我心裏,也比不上一個你。」

我抬眼看着他。

如果他之前的眼睛裏有未消融的浮冰,那麼此刻,就是溫柔沉寂的湖水,讓人一不小心跌進去,就無力自拔。

「其實,除了述,我也沒有喜歡過任何人。」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說喜歡。彷彿有灼熱的風迅速地從心跳掠過去,帶起一陣讓人戰慄的顫抖和激動。

微笑緩緩地爬上述的嘴角,如同春色覆滿荒原,帶來無限的明媚陽光。

「第一次聽到流藍說這樣的話,很開心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然而述的手卻已經伸過來,抬起我的下巴。

還來不及反應,溫熱柔軟的唇已經落了下來,淺淺地親吻著,溫柔繾綣,如同最和煦的微風。

我沉醉地閉上眼。

然而,眼睛閉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不遠處的梧桐樹下,許悠僵硬站立的身影。

學校的鐘樓塔,紅牆尖頂,高高的塔尖直入天際,偶爾會有飛鳥在上面停留,吸取陽光。

我靜靜地看着面前長發傾瀉的女生:「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許悠回過頭來微笑,那笑容在陽光下澄澈如水,只是那雙漆黑的眼睛泄露了她心底的陰冷:「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有關述的過去。」

「如果是捏造的,我不想聽。」

「那就先給你看一些照片吧。」

她從精緻的手袋裏拿出一疊照片,時候有些時日了,邊角都有點兒泛黃。

照片中的場景似乎是一場貴族的舞會,穿着黑色燕尾服的述端著高腳杯站在一根華麗的大理石柱子後面,還是十多歲的模樣,卻已經有了消瘦卻挺拔的身形,動作和神態也都是入骨地優雅。

他注視的是一個長發傾瀉的小女孩,穿着可愛的小禮服,倚著窗戶站在,遙望遠方,神情猶豫而落寞。

述的眼神里,有着隱藏極深的眷戀與溫柔,彷彿眼中的那個人,是他頂禮膜拜的女神。

那樣……充滿愛慕的眼神……

冰涼的手指幾近僵硬和顫抖地翻到第二張。

小女孩坐在陽光和煦的草地上,仰頭望着天空,眼神一如既往地空洞。述站在她的身後,撩起她的長發,手裏藍色的緞帶隨風飛舞。

他揚手的姿勢,如同在呵護最珍愛的珍寶,眼角眉梢里,都是寵愛與溫柔。

第三張,是巨大的藍色游泳池裏,小女孩穿着玫紅色的泳衣,深深地潛入水底,姿態優美無比。述雙手環胸,低頭站在岸邊,臉上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充滿迷戀的神情。

泳池的另一側,是甜美可愛如同天使一般的小女孩,白皙的皮膚,漆黑如緞的長發,可是她漂亮的臉蛋上,卻充滿跟她年齡不相符的哀傷與絕望。

那是年幼時的許悠。

「那個小女孩……是誰?」沒有勇氣繼續看下去,有某種猜測緩緩浮上心頭,令我全身冰冷,幾乎站立不穩。

「她的名字叫做曈。」

曈,曈。

述昏迷的時候,曾經呼喚過的名字。

「再仔細看看這些照片,你不覺得你和她很像嗎?頭髮,臉蛋,神情,氣質……」

「她是誰?」

「或許你沒有聽過那個故事。述年幼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艱苦的遠洋航行,而曈,是他在那艘遠洋輪船上遇到的小女孩,是他終其一生……最愛的那個人。」

我只覺得一陣暈眩,手指一松,手中的照片掉落了下去,翻飛著從塔頂跌落,如同一大片墜落的白鴿。

「很多年前,一個小男孩跟着不是父母的親人漂洋過海,去了異國……」

「他把那個女孩子帶回家,給她如同公主一般最奢華優渥的生活,用他自以為很好的方式寵愛着她,滿足她所有的要求。然而她不快樂,她厭惡他帶着面具的生活,厭惡優雅的餐具與虛偽的舞會,厭惡那些鈎心鬥角,她渴望大海中迎風破浪的日子,她要回去……」

「她日復一日地枯萎,最後用牙齒咬斷了繩子,投奔了她最嚮往的大海……」

「死在了大海之中。」

那個故事,田曾經對我說的那個故事,主角……竟然是述。

「曈一直都在想着逃離,而述一直都在將她囚禁,最後她投海自盡。後來,從不下水的述學會了游泳,他說這樣去了天國,他就可以帶着曈泅渡天國的每一條河流。」

我閉上眼,感到微涼的風從耳邊刮過去,刮過去……

腦中浮現的,是和述在一起時的場景,初次見面時,眼中的震驚,坐在我身後量我頭髮的長度,教我游泳,替我擋車,說愛我,此生不渝。

一直以來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為什麼,述會愛上這樣一無是處的我?

終於解開了謎底。

這麼……諷刺啊……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可憐,明明是這麼高傲的人,卻這麼卑微地愛著述,一愛就是七年。」許悠看着遠方說道,「可是看了你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慘白著連轉過頭看着她,嘴唇有些微顫抖,「為什麼之前都不說?」

「在你最愛他的時候告訴你,不是更好嗎?這樣,你的心才會更痛,不是嗎?」她的嘴角挑起一抹笑,側臉完美如天人。

「告訴你,不要存在什麼妄想,述跟其他人不同,他認定的東西,就會堅持下去,終其一生。」她緩緩說道,「他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曈,你不過是一個廉價的替代品。」

「就算他傾盡所有地愛你,那也只是在贖罪,向死去的曈致歉,他看到的永遠都是你身上曈的影子。」

「放手吧,謝流藍,你我都贏不了的,述內心的那個身影,強大到我們連與她競爭的資格都沒有。」

黑色的鳥兒尖叫着掠過林梢,我忍不住裹緊了衣服。

已經到了深秋,冬天就快來了吧,為什麼我卻以為,充滿陽光的夏天會永無止境呢?

一直在陽光下昏睡,做着無比美好的夢,如今最要被寒風吹醒了。

家裏的樓梯好像應該修了,走上去「咯吱咯吱」響,讓人擔心隨時都會掉下來。然而此刻,我卻希望樓梯突然垮塌,然後我直直地跌落下去,落在下面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不省人事。

「我只有一個願望,那便是希望我深愛的那個人,能夠在我身邊,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

述,這就是你的願望。

為什麼我到了這樣的時刻,才真正明白呢?

我顏述空洞地往前走,直直地穿過走廊,走廊的盡頭便是天台。

默正趴在天台上寫作業,看到我來了,鼻子裏冷哼一聲,沒有搭理我。

突然他彷彿想起了什麼,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跑到天台的一側,用力舉起一個花盆,往樓下狠狠一摔——

渙散的眼神陡然凝聚,那是述送給我的雪絨花!

「你做什麼?」我衝到攬過邊往下一看,花盆已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花的根莖裸露出來,一如車禍那天的模樣。

「看不順眼而已。」默聳聳肩,無所謂地從我面前走過去。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你這麼討厭的小孩?」再也無法抑制,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往前一推。

「啊!」默一頭撞到那排花盆上。

「砰!砰!砰!」花盆接二連三地掉落了下去。

默勉強地站起身子,捂住頭,然而殷紅的鮮血還是順着他的指縫緩緩流了下來。

鮮血……

他看着眼前的鮮血,嚇呆了。

「你們在幹什麼?」媽媽出現在門口,目光掃過我身上,再看向默,「天哪——」

「媽媽,媽媽!她要殺我,謝流藍要殺我!」磨突然尖聲哭號了起來!

「你這個瘋子!」媽媽失去了理智,衝過來抓着我的頭髮用力地往牆上撞去,「要是黙有什麼事,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你最好祈禱他沒事!」

我的頭被重重地撞擊在牆上,一下,兩下。

眼冒金星,眼花繚亂……

「轟隆——轟隆——」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映亮了整個昏暗的天際,雷聲跟着滾滾而來。

媽媽終於停了手,抱着默往屋子裏走去:「默,不要哭,男子漢要勇敢!」

我癱坐在泥土凌亂灑落的天台上,如同一堆被人扔棄的垃圾。

鮮血順着我的額頭流了下來,模糊了視線,隨即,冰涼的雨水落了下來,砸在破裂的傷口上,徹骨疼痛。

突然,我彷彿想起了什麼,掙扎著站起身,往樓下跑去!

花!

述送給我的雪絨花,還躺在支離破碎的花盆裏,被雨水一衝,一定什麼都沒有了!

一路跌了好幾跤,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花盆掉落的地方。

大雨傾盆而下,夾雜着猛烈的雷聲。

泥土順着誰流緩緩散開,裸露出細密的根莖。我用力地攏著泥土,竭力將它們攏到一起,可是沒有辦法,怎麼樣都沒有辦法。和了水的泥土,再怎麼將它聚攏,也只是一攤泥水。

它沒法再包裹雪絨花的根莖,給它保護。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滿手的泥水,以及地上已經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雪絨花,突然仰頭絕望地看着大雨傾盆的天空,淚如泉湧。

沒有人愛我,哪怕再怎麼努力,也沒有人愛我。我就是那個被上帝遺棄的小孩,被丟棄在永恆的黑暗裏,永遠永遠都照不到陽光。

就算拚命掙扎,也不可能得到溫暖和幸福。

我俯下身,額頭頂着粗糙的地面,痛哭出聲,鮮血和淚水一起隨着雨水滑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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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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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落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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