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這個冬天,庫老太太的家鄉下大雪,西京城裏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來就消,到處是水嚓嚓的骯髒,今年的雪卻落得駐得,人踏車碾,隔夜凍成硬層,幾乎與街面兩邊的水泥台兒齊平。城裏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個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醫院裏都住了骨折的腦震蕩的傷員。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單位各掃門前雪,鏟子、鐵鎬、鋼釺,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舊冰還未清除,新雪就又凍住——後來就傳出風聲,說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癬病,要沒完沒了地蛻著雪的皮屑,得系一條黃的腰帶可以免災消難的。一時間,城裏的黃毛線、黃絲線、黃布銷售一空,都做了腰帶繫上,親朋好友走動也是以黃腰帶相贈禮品。竟然在一次產品新聞發佈會上,主辦人給與會者發了產品介紹單后。還發了皮箱、毛毯和一條黃真絲腰帶。這事宣傳部得知后,決定要大張旗鼓地反迷信,打擊謠言惑眾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劉逸山。

公開審理劉逸山時,寬哥是去了,他參加了一會兒就走了。他並不相信系黃腰帶的話,雖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見街上有人出售黃腰帶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兩個拒不收攤的小販到派出所。但是,寬哥的牛皮癬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內褲全做成燈籠褲管,白日下邊扎得緊緊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從子午嶺回來后,組織上已經決定讓他到公安局勞動服務公司去工作,公司開有酒樓一座,木器加工廠一家,還有一個汽車配件經銷部。寬哥當然不能當經理,他又有病,不宜於在酒樓上班,就在汽車配件經銷部做推銷員。入冬之後,他穿着臃臃腫腫的衣服,清早出門,天黑而歸,辛辛苦苦跑動,卻因不能胡說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滿足少賣多開發票,不能請客送禮,不會陪人去打麻將,所有的推銷員惟有他完不成任務。完不成任務,獎金是沒有的,基本工資還要扣。寬嫂是從娘家回來了,為此又三天兩頭吵架,後來就住回娘家誰勸也不回來。寬哥苦惱的時候,倒提了酒來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過的第五天裏,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時間,分娩期並未到,阿蟬去街上買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顏銘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繩下樓去看,讓阿蟬用麻繩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蟬卻站在馬路口的路燈桿下正與一個同樣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說話,眉里眼裏生動着,還拉着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臉去偎人家的臉。顏銘心裏就生氣,她知道阿蟬的毛病,又是瞄上誰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顏銘畢竟沒過去驚動,直待阿蟬和那姑娘互留了電話、住址,分了手過來,她才說了一句:「什麼人嘛,你隨便要約她到家來?!」阿蟬不悅意,說:「是個賊,要來偷你的東西的!」竟不理顏銘,小跑着往樓上去。

顏銘挨了戧,又見她小跑,心裏發恨卻還擔心阿蟬滑倒,沒想自己剛要叫喊阿蟬,話未出口,卻刺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邊人要扶她起來,只覺得一陣肚子疼,吸溜了幾口涼氣,也不怎麼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后就覺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來。心裏說:「總不會驚動了胎兒吧?」脫了褲子看青了一塊的腿,卻發現下邊破了羊水。阿蟬也嚇壞了,忙給夜郎打電話,夜郎回來急送醫院,當日雪夜,白光瑩瑩,孩子就生了下來。

孩子是個女孩,雖不足月,醫生說看着還健壯。夜郎見母女平安,自然高興,去醫院送過了雞湯后,第一個報喜的就是寬哥。寬哥高興得拿了酒乾杯祝賀,問:「順利吧?」夜郎說:「順利。我問顏銘,她說就像拉大便一樣!」寬哥說:「瞧她那身架,我還真擔心到時候要剖腹產的,沒想這麼便當!五天後出院,到那日你來叫我,咱一塊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媽媽一樣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腦袋暈暈糊糊的,作想寬哥的話,也覺得奇怪,顏銘怎麼就生產得這般順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飯罐去送醫院,再經過產房,樓過道里站着蹲著一堆男人都面色緊張地守候在那裏,隔着產房的門,裏邊傳出痛苛的叫喊聲,一個男子終於受不了了,敲打着產房門。有醫生就出來訓道:「幹什麼?幹什麼?」那男子說:「她在喊我的,讓我進去,我握着她的手她就會好些。」醫生說:「婦產科里又不是你老婆一個,站遠些吧!」那男子說:「她那喊叫聲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醫生說:「誰生頭胎不艱難,生娃不疼做什麼疼?!」門重新關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頭胎都艱難,顏銘卻是那麼順當?

第五天,接顏銘出院了,夜郎從醫生手裏接過了孩子,急切切地揭了被角來看,夜郎看見的卻是一個醜陋不堪的嬰兒!頭髮幾乎沒有,滿身滿臉的松皮皺着,單眼皮,塌鼻樑,一個眼角下墜,下嘴唇還是個豁豁,手腿的骨關節倒長長的。夜郎從來沒見過這麼醜陋的嬰兒一下子愣住,脫口說:「這是十七號床位產婦的孩子嗎?」醫生說:「當然是的。」夜郎還在說:「是不是搞錯了?」醫生就生氣了,說:

「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婦產科幾十年還沒發生過搞錯嬰兒的事故,也從沒見過孩子的父母這麼說話的!」夜郎趕忙賠情道歉,走開了,還聽見身後的醫生在長長地發着恨聲。顏銘在床上看到了孩子,第一眼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一摟在懷就低頭流了一股眼淚。寬哥在旁,說了:「是個兔唇,這可以修補??這小傢伙肉乎乎可愛!」顏銘就笑了,說:「寬哥,孩子的名字就託付你了,你得起個好名字哩!」三人收拾了帶來的行李往出走,夜郎先小跑去街上叫計程車了。

這天夜裏,阿蟬燉好了豬蹄肉湯,夜郎端著給顏銘喝了一碗。喝第二碗時,顏銘讓夜郎也喝喝,夜郎不喝,坐在一旁吸煙。顏銘說:「孩子嗆的。」夜郎滅了煙火,呆坐了。顏銘說:「夜郎,你不高興?」夜郎說:「高興著哩。」又趴近床看了看孩子,說:「顏銘,孩子怎麼是個兔唇呢?」顏銘說:「我也沒想到會這樣,難道又是個苦命人??這不要緊,是能修補的。現在到處有美容院,手術后不會有痕迹的。」夜郎說:「要美容就得全部美容。」顏銘說:「你說孩子丑了?」夜郎說:「你這麼漂亮,我也看得過去吧,孩子怎麼這個模樣?一個女孩子,即使沒本事,長得好也一輩子會享福的。」顏銘說:「你是嫌孩子丑嘛!別人說她丑還能說過去,你做父親的倒也嫌孩子丑了?你們男人家怎麼都是這德性?!」夜郎沒有再言語,默默去打水洗臉、洗腳,就上床睡下。

夜郎清楚做父親的應該喜歡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第一個孩子,但夜郎每每抱了孩子,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他極力做到的是一個丈夫的責任,父親的責任,一日五餐為顏銘端吃端喝,七次八次地給孩子換尿布,洗屎墊,但到夜裏,他的夜遊症就又犯了,總是鬼魂一樣地出去,一兩個小時后又幽靈似的回來。顏銘發覺了,又不能跟着出去,在家恐懼不安,終於忍不住,在一次夜遊回來,她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將他拍醒,問到哪兒去了?夜郎清醒過來,瞧著鐘錶的時針指在下夜四點,而自己穿得整整齊齊,雙腳又沾著泥雪,知道自己是真的夜遊了,但全然記不得去了什麼地方,后怕得臉色也煞白了。再到夜裏,他就讓顏銘用帶子拴了他的手,免得再去夜遊。不能去夜遊了他卻害頭痛,迷迷糊糊里連續做夢,甚至是今日做的夢和昨日前日的夢一樣,都是自己的鞋丟了。整個白天裏,又萎靡不振,只有去找寬哥,寬哥也來找他,兩個人就來來往往喝酒。

一日,寬哥不但未推銷出產品,且讓一幫小老闆們戲弄嘲笑了一回,心裏不暢,邀夜郎去喝酒。喝到七成,寬哥說:「夜郎,你又犯夜遊病了?聽顏銘說以前犯病去虞白家,這次還去那裏了嗎?」夜郎說:「我哪裏知道?你想想,我去那兒幹啥?虞白又不在家。」說完了又問:「虞白還沒有消息嗎?她走了不短日子了。」寬哥說:「沒有。昨日丁琳還來打問消息。」夜郎就把腦袋沉下來。寬哥說:「夜郎,我要問你,你是不是和顏銘鬧彆扭了?上次我見到顏銘,她生了孩子似乎變得軟軟弱弱,又愛抹個眼淚水兒,眼腫得爛桃一般。」夜郎說:「她給你說了什麼?怎麼說?」寬哥說:「我問她,她只是不說,問得緊了,說你犯病了。我看倒不僅僅為犯病的事。顏銘在月子裏,你和她致什麼氣?尋着讓孩子沒奶吃嗎?」夜郎說:「寬哥,說到孩子,我真想不通,人常說別人的老婆自家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就生個那樣?」寬哥說:「什麼樣兒?你不照照鏡子看自己是什麼樣兒!嬰兒在月子裏有什麼好看的?那臉上的皺紋??等出了滿月你再瞧嫩胖勁兒吧。」夜郎說:「我倒不是嫌那皺紋??你說說,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吧,我長得不好,可孩子要是長成我這馬面也就好了,偏偏那副模樣,沒有一處是像我的。」寬哥說:「或許她把你和顏銘的缺點都綜合了——現在看不來,出了月就有個大概了。」夜郎說:「我倒懷疑這孩子不是我的呢。」寬哥睜大了眼睛,同時吃驚地站了起來,說:「你說什麼,夜郎?你再說一遍!你咋會這樣懷疑?你平日不信這個,疑心那個,現在懷疑起你的孩子了?懷疑起你自己了?你瞧瞧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的寬哥?!」夜郎自知失言,說:「我信誰呢,現在啥事能讓我信?誰都認為宮長興當不了局長吧,但他就當了;鄒雲和清朴有愛情吧,說吹就吹了!小小的蜂競把清朴蜇死,你又是這麼就混到個勞司去??不說了,喝酒喝酒,這酒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這會兒舌頭也嘗不來了,喝醉了倒是真的。喝吧,喝!」自己先端了一杯倒在嘴裏,又倒了一杯。第三杯再舉起來,寬哥來奪,酒還未奪過來,夜郎溜到桌子底下,軟作了一攤泥。

挨過了孩子的滿月,孩子臉上的松皮飽滿起來,但形狀並未有絲毫改變,似乎一隻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頰齊平了。夜郎的情緒愈發地壞,顏銘的眉頭當然不展,一個月子,人又發了胖,總擔心小腹要凸起來,讓阿蟬去買了緊腰短褲來穿,又反覆讓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說:「說不像我也罷了,連你也不像!世事這麼不公平,別的咱占不住,連個漂亮女兒老天都不賜給咱們?!」顏銘說:「你一天不說孩子丑就沒話說了,你嫌丑你來把她捏死么!我不會生,你怨怪我,怎麼就不想想自己的種子瞎么好么!」夜郎說:「好種子種在薄土上也長不出好苗哩!」兩人斗一回嘴,一夜無話。半夜裏,夜郎就做了一個夢,夢醒來似乎記不完整,但肯定的是夢很長,好像又是尋不著鞋了,怎麼找還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腳從一個什麼地方往家裏走。感覺里,他是出了相當長時間的門了,走着走着好像還有父親,父親的腰依舊彎著,但還精神,他們終於尋到了家門。一進門,家裏的中堂廳里坐着母親和顏銘,兩人都在各自搖著紡車,一盞燈在櫃蓋上光亮如豆。父子倆的突然歸來,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牆壁上,婆媳的紡車都停住了,張著驚喜的嘴,但卻沒有叫出來——那神氣是誰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紅了臉,又更快地搖著紡車。他和父親就坐到裏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樣在等待着娘和顏銘能很快收拾了紡車去鋪被,但紡車還在搖著,線穗如腫了似的往大里長。他就怨恨顏銘了,走過去將顏銘的紡車用腳踩了。父親在裏屋也喊:「給我把你娘的紡車也踩了!」這麼一說,顏銘和娘卻都笑了,罵了一句什麼,各自到卧屋去。他說:「你不急嗎?」顏銘說:「娘在哩。」他就壓倒了她,但是無論怎樣都不能成功,兩人急得滿頭大汗,聽見了另一個廂房裏的響動,顏銘在哭了,說:「我是處女!我是處女——」能記得的就是這些,但這絕不是夢的全部,往後只覺得是鞋丟了,怎麼丟的,尋着了沒有,夜郎是一丁點也回憶不起來。黑暗裏他睜大了眼睛,心想,怎麼會有這樣的夢呢?爹娘早已經死了,顏銘連他們的照片都沒有見過,且顏銘是城裏人,哪裏又會紡車?夢荒誕不經,暗示了什麼?啟示了什麼?就猛地拉開燈繩去看桌上的鐘錶,時針指在下半夜的五點。又想:人常說後半夜的夢是反著的,我和顏銘怎麼也行不成房,她在說「我是處女」,莫非顏銘??

顏銘在電燈拉亮的時候醒過來,迷迷糊糊嘟囔道:「夜郎,夜郎,你醒醒!」夜郎說:「我醒著哩。」顏銘睜大了眼,笑道:「我還以為你又去夜遊了!幾點了?天還早著就起來了!」夜郎說:「顏銘,我要問你一件事的:這孩子是我的嗎?」顏銘又蜷做一團睡去,說了一句:「狗的。」夜郎說:「狗的?顏銘,你給我說實話,她到底是誰的孩子?」顏銘怔了一下,突然坐起來,說:「你說什麼?你不睡覺,原來整夜裏又懷疑這孩子了?——你說這孩子是誰的?!」夜郎威嚴地說:「你瞧着我的眼睛!」顏銘就盯着夜郎。夜郎說:「我的孩子不會這麼丑的!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就懷孕了,我們第一次做愛時你沒有出紅的,頭胎的孩子你竟然生產得那麼順利,顏銘,你不能哄我,不能哄我!」顏銘一下子臉色發黑,渾身也抖起來,說:「你就是這樣一直在懷疑着我?過去的事情已經向你解釋了十遍,你怎麼一有事就又帶出來,那我這輩子都說不清了嗎?!」就哭起來。夜郎說:

「你哭什麼?你心不虛哭什麼?你有理由你說么。」顏銘說:「我要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天天記日記!我沒理由,我的理由就是我對得起你,我婚前沒有和任何人好過,婚後也未找過任何人!」夜郎說:「你是說我和虞白嗎?我不是那樣的人,虞白更不是那樣的人。」顏銘說:「那我就是流氓,是破鞋,是騙子!」孩子驚動了,哇哇地哭鬧,顏銘一摟了孩子更大聲地哭起來。睡在客廳的阿蟬已穿了衣服,敲打卧室門,夜郎去把門開了,坐到了客廳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一張紙已經捅開來,夜郎和顏銘就有了隔閡,顏銘愈是反感夜郎對她的懷疑,夜郎愈是懷疑加深,又扯進個虞白,說不清,道不白,吵鬧起來,又都想噎住對方,揀了重話說,矛盾就更是嚴重。差不多的一個星期里,阿蟬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頓頓將飯做好,叫這個吃,這個不吃,端給那個,那個不理,她說:「你不吃,也得給孩子吃,不吃飯哪裏有奶?」顏銘說:「沒奶了她死去,她那個醜樣兒一出世就遭人恨,長大了不知更受什麼罪!」顏銘是說給夜郎聽的,阿蟬肚子飢,盛了飯自己吃,嘴唇咂得吧吧響,卻想起自己的處境,說:「人丑了將來當保姆么。」眼淚掉下來,放下飯碗,嚎兒嚎兒地哭。夜郎氣得又說不成,一怒之下又回到保吉巷原先的房間去住了。

夜郎一走,兩天未見回來,顏銘就去尋寬哥說原委,寬哥說:「這是怎麼回事嘛,你嫂子她和我分居了,夜郎也學樣兒?家窩這事難說清,原本我也沒個自信去勸說別人,可夜郎我得去管管的!他得了病,你們總說是夜遊症,現在看來他得的是疑心病,誰都不相信了,自己連自己都懷疑了!」寬哥真的往保吉巷去了三次,每一次談半天,每一次都不歡而散。夜郎就不願意再住在保吉巷,托五順在附近重尋房子。五順又操起販菜的舊業,尋了幾處,不是條件太差,便是房價太高,煩得天天喝酒。喝酒又不能邀了寬哥,竟在一夜提了酒去和圖書館的那兩個老相識喝,便得知圖書館管基建的人已被逮捕了,但大家都懷疑宮長興從中也得了好處,宮長興卻安然無恙,繼續做他的副局長。而且,宮長興還在圖書館的時候,下邊掛靠了許多經營部門,差不多又都是所謂的與香港合資,現一一查了,這些合資單位全是假的,還是西京城裏的人,因與港人有點親戚關係,就以代理人身份來辦些小企業,而企業全無實質性生產,僅僅從中將免稅的車輛進行倒販。這些掛靠的單位當然是宮長興批准的,宮長興從中又得過多少好處呢?兩個老相識越說越激動,將寫好的足足有一指厚的檢舉材料交給夜郎,希望他能轉給信訪局。夜郎不提信訪局還罷,提起信訪局一肚子黑血在翻騰,但又想:先前的事情就不說了,信訪局長的兒媳婦已經安排了工作,他老傢伙還會繼續包庇了宮長興?!就接了檢舉材料。

沒想那一夜三人都喝多了,第二天沉睡到下午,夜郎搖搖晃晃回來,才走到保吉巷口,偏巧碰著了李貴。李貴大聲地招呼他,親熱得像多年未見的知己,硬拉了他去家吃飯。夜郎說:「才要大便就有了廁所了。」李貴沒聽明白,說:「還沒請你吃哩,就大便呀!」夜郎只好往旁邊的公廁去,說:「把肚子騰空了,能多吃你么!」到了李家,飯菜簡單,是那種扯麵,夜郎直吃了兩大碗,李貴卻僅吃了半碗,只是喝酒,問夜郎還在戲班沒有?夜郎說:「不演鬼還能幹啥?」李貴說:「瞧你這飯量就知道你是鬼托生的!俗話說,早晨能吃的人是神變的,中午能吃的人是人變的,晚上能吃的人是鬼變的。我先前晚上能吃的,現在胃壞了,吃多了克化不過,可酒不喝又不行么。」笑了笑,又說:「還在戲班就好,我得請你們給我們廣仁貿易公司演一場戲了。」夜郎說:「什麼廣仁不廣仁的,是買鄒家兄弟的那個店吧?鄒家前世一定是欠了你們的。」李貴說:「得鄒家的利,也吃鄒家的虧,要不公司生意紅紅火火也用不着唱鬼戲了!」夜郎說:「這是怎麼回事?」李貴說:「鄒雲的事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夜郎說:「她回來了?!」李貴說:「從巴圖鎮回來了,明明知道她是操皮肉生意的,可曉光偏讓她勾了魂??」夜郎說:「曉光是誰?」李貴說:「他是公司的董事長,信訪局長的兒子呀。」夜郎說:「鄒雲和他相好了?」李貴說:「曉光在賓館里給她包了房間養著的。一對一倒還說得過去,可鄒雲競還叫一個雞婆,三個人在一張床上,事情就敗了,一輛警車裝着走了。」夜郎驚得目瞪口呆,說:「這不可能,鄒雲是嫁了寧洪祥的,那開金礦的比不得你們公司有錢?!」李貴笑着說:「這你真是不知道她的事了,姓寧的早死了!他在礦區是一霸,常和別人爭礦點,一幫打手帶着器械,抬上棺材去打架,也是積惡太多,數月前騎摩托去巴圖鎮東邊的柳林鎮,被人事先在路上拉了鐵絲故意要害他,摩托速度快,人身子還在車上前沖了幾百米,頭卻骨碌碌留在路邊。結果,害他的人還不解恨,將頭顱砌在了一條石堰里,身子丟在污水管道里,等發現的時候,身子在管道里的閘門處泡得白花花的骨頭出來。姓寧的一死,生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借了人家錢的不吱聲,卻有十多個主兒說姓寧的生前借了他們的錢,一夜裏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去抵債了。公司里的那些人更是烏眼雞,貪污的貪污,毀賬的毀賬,卷著財款也鳥獸散了,只苦得鄒雲被那原老婆趕出了巴圖鎮。鄒雲也是水性楊花的人,好日子過慣了,哪裏受得清苦?就破罐子碎摔做了雞。那一夜警車抓了他們三人,原本要罰錢可以放人的,曉光罰五千,鄒雲罰一萬,曉光當然交了款第三日放了,鄒雲誰給她出這份錢?她的兩個哥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就被關到城南勞教所去了。」夜郎聽了,想起以前鄒雲測「滑」字的事,知道李貴說的可能是真,唏噓了半晌,口裏說:「真想不到??誰能想到她會是這樣!」心裏卻不禁堅信了自己對顏銘的懷疑:人披有一張人皮,知了面哪裏能知心;世上最不了解的是夫妻,一方有了什麼私隱,誰都瞞不過,卻就能瞞過對方的。而今里,這還有什麼是真的,除了娘是真的什麼都靠不住了!就說道:「不說這些事了!你們公司要演鬼戲,幾時演的?這回演戲可以不收你們分文報酬的。」李貴說:

「夜郎這麼義氣?」夜郎說:「我倒沒這義氣,這得有條件的,你把這份材料讓曉光交給他爹,儘快地編髮了,送閱給市上領導。」把材料給了李貴,李貴說:「這算什麼事?!」夜郎說:「有結果了,你們說什麼時候演就什麼時候演,要是無聲無息,對不起了,出十萬八萬也不去演的。」

過了「七七」,因為大雪封山,又滯留了一個月,虞白才和庫老太太抱着吳清朴的骨灰盒回到西京。丁琳接到虞白的電話,就通知了寬哥、夜郎、南丁山一塊去車站接。數月前,去的是活生生的吳清朴,如今回來的卻是虞白背在背上的一個藍花包袱包着的骨灰盒,四個人都流了眼淚。虞白說:「這就不必了!你們能來接他,清朴若地下有靈,他已經深謝不已,再要傷心落淚,他就不安了。」丁琳說:「白姐,聽寬哥說骨灰里燒出枚戒指,這是真的?」虞白說:「戒指倒是他以前常戴的那枚,我奇怪的也是他後來是藏在哪兒?要麼去了考古隊后把身子的什麼地方剖開,埋了戒指又縫上,或者是蜂蜇後背他下山,他知道是不行了,怕將來別人拿走戒指,就偷偷塞在口裏。」說着就要打開骨灰盒讓大家看。寬哥說:

「骨灰盒不能打開的吧?」虞白說:「不給外人打開,還能不對你們?」開了盒子,果然一堆骨灰里有一枚黃燦燦的大戒指。夜郎只說了一句:「他死也沒忘了鄒雲??」寬哥就拉他的衣襟,不願說出鄒雲來,偏巧這時候從車站月台的那邊悠悠地旋過來一股風,倏乎到了眼前,競把骨灰一盡兒吸收而去,又歪歪扭扭地旋著柱兒往月台另一頭捲去。大家都呆了,直看着那旋風下了月台,在軌道上嘩嘩啦啦吹動着一團廢紙、樹葉,消失了,才愣過神來,臉色都嚇得沒了血氣。虞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就哭:「清朴,清朴,你是回來了要把骨灰撒在城裏嗎?!」大家都跪下來,一齊說:「清朴,清朴!」就全哭了。

回到家裏,楚楚蹲坐在門口,楚楚是託付了民俗館的人餵養著的,但楚楚每天每晚吃過食了就蹲坐在門口守望的,這陣見虞白回來,只是嗚嗚叫,如哭一般,流着淚水。大家看着都感動,讓虞白和庫老太太歇著,動手收拾起房子。丁琳忙了一陣,在後園裏和虞白嘰嘰咕咕地說話,虞白頓時變臉失色地喊夜郎,夜郎出去,站在那白皮松下,虞白問:

「你離婚啦?」夜郎說:「丁琳嘴怪長的。」說完了,那麼笑了一下。虞白說:「你還笑哩,你咋恁能行喲,要結婚忽地結婚,要離婚忽地又離婚了?幾時離的?」夜郎說:「前日去寫了協議書,明日讓去領正式證的。」虞白說:「你快給我收拾了吧,明日誰也不能去領,你把顏銘帶到我這裏來,有什麼事大不了的鬧到這一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領她來,來了到樂社再玩一玩,就算給你們重歸於好樂一樂。」夜郎說:「你不知道這其中原因。??我不能連我的老婆都在欺騙我??全世界都可以算計我,但我不能讓老婆也算計我!」虞白說:「這我不管,我只要你領了她來!」

南丁山在廚房裏擦洗鍋盆碗盞上的灰塵,給寬哥說起廣仁貿易公司請演戲而沒有去演的事,因為檢舉宮長興的事泥牛入海,沒個消息。寬哥才說了一句:「你別聽夜郎的??」就聽得後園里傳來吵聲,跑出來,知道了是關於顏銘的事,惱得寬哥咬牙切齒地瞪夜郎,一拉南丁山胳膊說:「咱站在這裏幹啥?夜郎哪裏還聽咱的?咱說話是放了屁嘛!」轉回到屋裏去,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收拾好了屋子,丁琳提議大家都走,要讓虞白好好歇歇。寬哥叫了南丁山和丁琳就先走了,惟獨不理夜郎。虞白說:「你瞧瞧,你現在活成獨人了!明日不把顏銘高高興興地領來,你以後也別上我這裏來!你走吧——」夜郎卻說:「你把琴再借給我,我夜裏靜靜心。」虞白悶了一會兒,說:「你拿走吧。」夜郎抱了琴,踽踽出門。虞白砰地關了門,卻又跑到廚房窗口去看他。夜郎一肩高一肩低地走過樓區院子,走過存車棚,後來在大院門口停了停,背影晃過了牆頭。

夜郎一夜守琴未睡,第二天雙眼紅腫去了街道辦事處,但顏銘並沒有如期而至,辦事員把夜郎叫進辦公室,告訴說顏銘昨日已來過一趟,她不願今日在這裏再見到夜郎。夜郎急問:「她沒有拿證嗎?」辦事員說:「已經拿走了。你簽了字也可以領了。」夜郎在一張表上籤了字,一份按有鋼印的離婚證書就疊起來裝進了口袋。辦事員卻說:「你們走到這一步,我十分遺憾,但你堅持說她不貞,孩子不是你的,要離婚,按婚姻法你的理由是合理的,離婚也是合法的。但昨日我和顏銘談了話,我們做了記錄,你願不願看看?」就把一沓談話記錄推到夜郎面前。夜郎覺得奇怪,拿眼看去,上面是有問有答——問:你同意離婚嗎?如果不同意,我們可以再做調解。

答:他那脾性我知道,我越是不同意他就更堅決,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是再和好,他死也不會相信我的話的。

問:我們可以為你保密,你能否告訴我們,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答:夜郎的。問:你這樣說夜郎是不信的,我們也難以相信,孩子確實是一點也不像你丈夫。答:孩子不像父親,卻像母親,這也是常有的事吧?

問:那更不像。你這麼漂亮,孩子那麼丑,如果孩子有你十分之一的形象,我們也能相信你的話。

答:孩子確實像我。……你們能為我絕對保密嗎?

問:請相信我們。答:我相信你們,但可以說我更是為了我的人格和尊嚴,我才這樣說給你們的:孩子的形象和我小時候幾乎同一個模子裏倒出的。我是整過容的。(顏銘掩面大哭。)問:不要哭。這話真讓我吃驚,整過容的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丈夫知道嗎?

答: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我的整容師知道。我不是西京城人,也不是什麼縣城的人,我的家在陝南的口縣口村。我原名叫劉惠惠,生下來和這孩子一樣奇醜,長大了誰也不喜歡,沒有小孩同我玩,上學同學們不願和我坐同桌,老師上課也從不提問我。別的女同學身邊總有男生圍繞,我沒有。在家我的父親也見不得我。我吃盡了入丑的苦愁,我做什麼事都比別人多付出十分的辛苦,得到的卻是比別人少十分的回報。我發誓要改變我,這個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張臉,尤其是女人。既然女人除了臉面一無所有,我就要把我的臉變得漂亮而去享受幸福。當我得知大城市裏有整容的事後,我偷偷拿了家裏的存款悄然離家出去,我跑了許多大城市,也見了許多世面,最後得知上海整容好,就去那兒尋到最好的整容師整了容。整過容后我在鏡子裏認不出了我,我又有好身材,就改了名字,來到西京。我重新起名叫顏銘,我要忘記我的原名原姓,要忘記我的醜惡的過去。我當過保姆,販過衣服,在賓館當過服務員,後來到時裝表演團。我的命運從此改變了,我走到哪兒都有男人圍了轉,都獻殷勤,一出台就有掌聲,有鮮花。我為我的容貌和身材得意,但我更害怕這個只認臉的男人社會,我完全可以去傍大款,但我沒有,我才決定要嫁給夜郎。可哪裏能料到我的女兒竟又全是我的遺傳,夜郎就懷疑孩子不是他的。

問:噢,原來這樣。這些你完全可以對你丈夫說明的。

答:我不能。我能有今日的光彩全是我由丑變美,這秘密我說破了我會做夢一般又回到過去;即使夜郎我也不能說。他畢竟是男人,他會覺得原來我的美是假的,他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對待我呢?

問:你難道為了這秘密而寧願承擔作風不好的名譽嗎?

答:時代不一樣了,同志,這個時代興的是人的一張臉,而作風不好的觀念改了,笑貧不笑娼的,我說破了真相,我會全完了,不說破,夜郎不要了我,我更看透了現在的社會和人,我以後就去傍大款呀,我相信有那些有了大錢而追求美貌的男人的。

夜郎看到這裏,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呼吸急促,鼻涕和眼淚都涌了下來,說:「這是真的嗎?她是這樣說的嗎?」辦事員說:「我為什麼要哄你?」夜郎站起來,說:「這記錄能交給我嗎?」辦事員說:「這不行。」夜郎坐下去,又要站起來,竟沒有了絲毫氣力,腦袋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就在當天下午,夜郎搭上了去口縣的火車,下了火車又乘坐汽車,一路打問著到了某某村。他詢問著一個叫劉惠惠姑娘的家在哪裏,村人說:「劉惠惠呀,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了嗎?」夜郎問怎麼死了?村人說,聽說是去親戚家害了病死了。夜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一張照片,問像不像劉惠惠小時模樣?村人說這就是劉惠惠么,你有她的照片?你是她家什麼親戚?那醜女的爹就是村口那家殺豬的,你要我去喊他嗎?夜郎沒有讓人去喊屠夫,也沒去屠夫家,掉頭就去車站要返回。第三天一到西京,徑直奔到祝一鶴家,顏銘卻不在了。阿蟬說:「她走了,她抱着孩子走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上海。」夜郎大聲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瘋了一般衝進卧室,卧室里的櫃門打開着,沒有了顏銘的一件衣服,一雙鞋襪,那些化妝品也一樣都沒有了。他終於撲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說:「她真的走了,她去北京了,她去上海了,她重新去尋她的舞台了??」眼痴起來,盯着門外。門外的另一幢樓,一個涼台上的鐵絲上掛晾著五顏六色的嬰兒尿布。夜郎突然叫道:「那孩子呢?孩子呢?阿蟬,孩子呢?」阿蟬說:「她是抱了孩子走的,她走時一邊擰著孩子,一邊又摟了孩子哭,她說她要給醜女美容的,要掙很多的錢給醜女美容的,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夜郎說:「孩子那麼小的,能做什麼美容?做什麼美容嘛!孩子有什麼錯嘛?丑有什麼罪嘛?!阿蟬,你在騙我,她不會帶了孩子的,帶了孩子怎麼出去闖蕩?你們一定是把孩子寄養在哪裏了,你告訴我,孩子寄養在哪裏?阿蟬,阿蟬,我求求你了!」他使勁地抓着阿蟬,搖晃着,迫視着,但他看見阿蟬的目光是那麼陌生,那麼冷漠,只是在說:「我也疑心她會寄養孩子的,可寄養在哪兒,我不知道。」夜郎哇的一聲,竟抱了阿蟬號啕大哭,鼻涕眼淚流了阿蟬一脖子。

那一刻里,祝一鶴突然翻身,從床上重重地跌下來,被子掀到了一邊。他赤身裸體地在地上掙扎,皮肉卻是亮的,幾乎能看見裏邊的五臟六腑,而且口裏有一條涎水扯成的絲,從床頭掛到地上。阿蟬說了一聲:「蠶!」夜郎淚眼看去,也怔了一下,看祝一鶴胖胖嫩嫩,如嬰一般。

寬哥終於辭退了勞動服務公司推銷員的工作,要去看病,因為牛皮癬已經使一雙手如在泥巴里伸過了,泥巴又晾乾,結著一片一片的痂,而掌紋卻裂得極深,縱縱橫橫地含了血。先前最擔心的是癬上了頭,現在滿脖子都是,頭上也有了,后脖子的頭髮里攪著麥麩似的屑。他去買菜,賣主討厭他翻來倒去的挑揀,他去飯堂吃飯,別的桌子人都坐滿,惟獨他單人獨桌,洗澡堂就更不允許他進去了。偶爾的一天,他在城河沿上走,聽見有「甲蟲、甲蟲」的說話聲,回過頭去,兩個孩子在樹根下捏著一隻蟲子在鼻前聞,一個說氣味兒是腥的,一個說不是腥,是草味兒。寬哥聽了,第一回聯繫到自己:我也有個硬殼了,我也像個甲蟲了嗎?手裏當時正拿着一根拐杖——是為隔壁的馬老太太買的——握了拐杖往前一個馬步,做一個刺殺狀,瘦高高的身子,樣子有點像小說里的堂吉訶德……但做過了刺殺狀,心裏畢竟傷感:我真要成了甲蟲了嗎?他才下定了決心要治治病了。

西京城裏沒有治牛皮癬的名醫,他得到河南的駐馬店去,據說那裏有個醫生,用炒熱的鹽巴埋住全身一天一夜,再在自製的藥水瓮里浸泡一天,然後服九九八十一天的湯藥,病是可以根治的。他給單位請了長假,單位允許了,卻講明去治病期間沒有固定的獎金,沒有補助,基本工資也只能領百分之七十。他去了岳丈家和老婆告別,胖老婆把一筆存款給了他。去駐馬店他不坐車,要沿着黃河徒步而行。他已經給丁琳說過了,要丁琳在報紙上為他宣傳,他要以一個病人徒步走黃河的行動引起社會募捐,而將錢在各地為雷鋒修廟——關公有關公廟,孔子有孔子廟,雷鋒為什麼不可以有廟?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雷鋒精神靠報紙上那麼每年提一次,真不如在民間有廟來敬奉著能深入人心!胖老婆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知疼知熱的話,推他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了。寬哥罵了一聲「有二兩豬腦子」,就一定要與夜郎見見面的,但是怎麼也找不着夜郎。他去祝一鶴家,阿蟬說夜郎早不住這裏了;去保吉巷,已經重操舊業的五順、小李,也說好久不見夜郎回來住了。寬哥去戲班裏找南丁山,戲班還在那排演廳里排演鬼戲,鑼鼓打得叮叮咣咣,粗聲細聲都咿咿呀呀唱,甚至還請了一些皮影藝人、木偶藝人、魔術藝人,也在那裏演動。南丁山情緒十分地高漲,一定要讓他看看排演,說民俗館要舉辦大型活動,邀請了戲班去演出,他們特意在目連戲中要花插皮影、木偶和魔術,準備大演一場,一是大展一次戲班的實力,二也是為上次和民俗館合作義演時的倒霉沖沖喜。寬哥說:「鬼戲班也要安頓鬼的?!」南丁山說:「這個當然,你已經是雷鋒了,還不張揚著要修雷鋒廟?」寬哥說:「你看過報紙了?」南丁山說:「今早報紙送來就看到了。丁琳的那個文章寫得真好,寬哥這樣的人是該宣傳的!可是,寬哥,你那個募捐能募捐下嗎?病得這麼重的,恐怕徒步走黃河,走不到駐馬店人就走不動了,蹬腿兒死了。」寬哥說:「死了也好,這可以更激勵世人,恐怕募捐比我活着還要多的。走不到目的地死了你以為是惋惜嗎?

那才是悲壯!你講究在西京城裏生活了幾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歷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嶺上流下來的一條河上的,這河只是後來乾涸了??兄弟,你記着哥哥一句話: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匯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許諾都能得到印證,還有??」

南丁山笑道:「還有:作為每一個人的選擇,就是認真做事,積極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氣在人間。是嗎?」寬哥說:「你怎麼知道這些?」南丁山說:「報上寫着的嘛!你該把這些話記得滾瓜爛熟么!」寬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夜郎呢?我到處尋不着他,我要走了,總得見見他吧!」南丁山說:「夜郎真不知道你要走的,他還說要找你的,要給你說一件大事的,可現在到底在哪兒,我也說不清,戲班讓他拒門謝客寫一個鬼戲的,不知躲到哪兒去寫了。」寬哥說:「說誆話,夜郎能寫戲?」南丁山說:「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寫的,他詞兒可能寫得不好,但他能編情節的。」寬哥就說南丁山瞞他,一定是夜郎叮嚀了偏不讓他見的,南丁山就發咒,說他夜郎誰都可以不見,難道不見寬哥?戲可能也編好了,就在這一天半天裏夜郎要回戲班排演,人一回來,立即讓給寬哥掛電話的。寬哥只好回家守了電話,守過了兩天,仍是沒有夜郎的消息。

夜郎的確是在編一個小小的鬼戲,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後,萌發了寫戲的念頭的。顏銘走後,他萬般地羞愧,白天裏喝得醉醉醺醺的,夜裏就在城中遊逛。他已經沒有了夜遊症,是整夜整夜地遊逛,抬腳在街兩旁的廣告牌上踹泥腳印,將十字路口的行車隔離墩挪個方位,揚頭把痰吐在路燈桿上,甚至趁無人又以尿題字在街面上,百無聊賴著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豬一般地睡去。但是,圖書館的那兩個老相識又來找他,說遞上去的檢舉材料什麼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個屁,臭也不臭。三個人就預謀了一宗惡作劇,於是,由夜郎出面,找著了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黃長禮認識西京城裏的名偷米貓子的,給米貓子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米貓子便偷了宮長興的家,盜去了大量的現款和存摺。宮長興報了案,公安局進行偵破,沒想米貓子沒有抓到,而米貓子卻將全部偷來的現款和存摺一一列出清單,在一個晚上用提包裝了塞進紀檢委大門裏。數天裏,西京城裏到處在傳說這件事,並且說宮長興報案是丟了三萬元,而小偷退回紀檢委的卻是偷了宮長興五萬現款,二十萬存摺。夜郎將這事守口如瓶,卻提了兩瓶酒給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編個戲呀,隨後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間房,一邊寫他的戲,一邊觀察社會上的動靜,看紀檢委如何處理這宗事,而宮長興又如何說得清他的這批錢款的來源?!

寬哥等不及夜郎的電話,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寬哥原不肯去見虞白了,因為病情嚴重,虞白又是心細人,見了自己頭上手上的癬會影響了她的心理,可為了能找到夜郎,寬哥仍是戴了一頂帆布帽去了。虞白說她也是到處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館已招聘了她和庫老太太去那裏做畫師,也知道民俗館修整彩繪了數月,重新開館,要舉行大活動,已談妥了請鬼戲班來演五天鬼戲的,到時候夜郎還能不露面嗎?寬哥只好推遲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陰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裏卻又下起了一場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蓋成銀白。民俗館的民俗博展活動如期在初九拉開序幕,裏外牆樓門窗被粉刷得煥然一新,又增設了許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門樓西邊的牆頭,巨幅橫額一道一道掛在民俗館的那條街巷上空,而八個大氣球凌空升起,垂著長長的標語。舞台是設在主樓后的大庭院裏,開幕的頭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動鬼戲了。

丁琳早早就來到虞白家,她們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寫戲排戲,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館,與虞白一牆之隔,他說什麼也會來送戲票的吧,就是不送戲票,也得來看一看的。但是,兩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沒有來,民俗館的大院裏已經緊鑼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聲在唱了,夜郎仍沒有來。丁琳說:「他不來了?」虞白說:「不來了。」說過這話,兩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從家裏出來,直奔了民俗館。

這一個夜裏,雪是住了,整個民俗館都為玉琢了一般,里裏外外的彩燈照着」又晶瑩剔透得好看。戲台下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每一層樓的欄桿上也趴滿了,演的是目連摺子戲,每一折戲與一折戲之間,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種魔術,能刀鋸活人,能把一把白紙變成了人民幣,或者在一個小匣子裏不停地抓出水果糖來撒向觀眾,觀眾就亂起來。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會兒,沒有見到夜郎,台下沒有,台上的戲里也沒有。兩人就擠出來往台後去,才站在前樓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聲說:「那不是?!」虞白仄頭一看,夜郎臉畫得十分難看,束著頭,還穿着平常衣服正從樓后的廁所里出來,她啊了一聲,瞧見夜郎扭過頭來了,自己卻仰了頭往天上看,一雙腳在雪上踩着,聽嚓嚓聲,看着天上並沒有月亮,但天還是白的。她聽見夜郎小聲叫了一句「虞白」!她還在看天,天上是一個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臉,才做出剛剛發現的樣子,說:「喲,這不是夜郎嗎?」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趕緊往戲台上看,就聽得夜郎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虞白說:「我賤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說:

「我錯了!」兩人就無語,接着是夜郎在說:「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我的情況了嗎?我要等着你??」虞白卻在說:「我錯了,你還等什麼?你等着我更是錯中錯了。」丁琳忙回過頭來,說:「虞白,你??」戲台的後邊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對丁琳說:「見着寬哥了嗎?見着了你們都等著,戲完了咱們說話!」就貓身往後台跑去,聽見了跑上後台梯板上使勁跺了一下腳上的泥雪。丁琳對虞白說:「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搗嘴,你們兩個只會個搗嘴!」虞白說:「你聽見他說的話嗎?『我是錯了,錯了我愛過他,可他說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錯上加錯了嘛!」

兩人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都沒了話,虞白說:

「你還看吩?」丁琳說:「看不看無所謂,可夜郎讓咱等他的。」虞白說:「那我領你到二樓會議室喝杯茶去,戲完了再下來吧。」兩人就上到二樓,丁琳卻要到一個展室去看看,那個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庫老太太的剪紙畫和布堆畫,其中一幅,虞白說她要送給夜郎的,這是一幅《坐佛圖》,畫面上是一棵枯樹,枯樹下坐着一個寬衣寬袖之人。旁邊密密麻麻寫了字,丁琳湊近讀了,寫的是:

有人生了煩惱,去遠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

經水盡糧絕將要死了,還尋不到佛。煩惱愈發濃重,又浮躁起來,就坐在一棵枯樹下開始罵佛。這一罵,他成了佛。

三百年後,即冬季的一個白夜,某某徒步過一個山腳,看見了這棵樹,枯身有洞,禿枝堅硬,樹下有一塊黑石,苔斑如錢。某某很累,卧於石上歇息,頓覺心曠神怡。從此秘而不宣,時常來卧。

再后,某某坐於椅,坐於墩,坐於廁,坐於椎,皆能身靜思安。

丁琳說:「這倒寫得好,枯木做菩提,隨地可坐佛了!只是這某某是指誰?」虞白說:「原是寫了我的名,後來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畫取下來疊了裝在懷裏,說戲完了她送給夜郎。兩人出了展室,才要到辦公室,辦公室卻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說:「戲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來辦公室清閑喝茶了?!」南丁山卻一臉死灰,連連擺手,回頭看看辦公室的門,急拉了二人下樓,一直到了廁所那邊。丁琳說:「什麼事,說話揀這麼個好地方!」南丁山說:「不好了,出事了!你們瞧見我是從辦公室出來的吧?辦公室坐着公安局的人,他們是來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聲,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聲說:「都說夜郎咋咋唬唬,這事他卻做得一聲不吭,也難得是他不想牽連着我。??你們是都聽說小偷偷了宮長興的家了嗎?是都聽說宮長興報案了三萬而小偷實際偷了二十五萬的話嗎?那就是咱夜郎他們乾的。上邊現在是正清查宮長興的經濟來源的,可對於這樣的小偷豈能放過?已偵破出是一個叫米貓子的人偷的。這米貓子手藝是高,卻膽兒不大,公安局抓住后審問誰是幕後人?因為一般小偷偷了東西不會再送回去的,而米貓子偷了那麼多巨款竟又全部退了紀檢委,必定有什麼原因。嚴刑拷問了米貓子三天,他吐了實,供出是夜郎和圖書館的兩個人乾的。圖書館的那兩個已找去了,晚上來找夜郎。我說今晚演戲,夜郎還有角色,現在找他,演出就會炸場,等夜郎演完再說吧。你們剛才見到夜郎了嗎?真是還見着了他了。寬哥也不知來了沒有?他是幾天裏一直要見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難以見了。」

說着,自己的眼淚先流下來。虞白說:「那我們就去戲台下尋寬哥,見着了讓他去後台見夜郎一面。」南丁山說:「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嚀我,不得走漏絲毫風聲,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問罪的,寬哥要去後台,萬一說失了口就麻煩了。這樣,如果寬哥沒來,明日你們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見了寬哥還要說一件大事的,讓寬哥過後來找我吧。」丁琳說:「寬哥可能這一兩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給他說什麼事?」南丁山說:「夜郎也知道寬哥要走了,他要勸寬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說他和一家企業主商談了一個工程,就是和動物園合夥改造動物園,把動物全部放出鐵籠,讓它們在公園裏自由活動,而把參觀的人裝進鐵籠,用車開着進去,這樣變換了思維,叫着什麼空間物理。寬哥可以幫助籌建,到時候了他還可以當動物園的警察的。」虞白說:「虧得夜郎能這麼想!寬哥即使今晚見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來見你,你知道那企業主的名姓嗎?」南丁山說:「知道。」趕急就走了,走了又走過來,叮嚀道:「千萬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國有國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點着頭,眼淚刷刷刷地流下來。

戲台下,虞白和丁琳並沒有碰著寬哥。但是,寬哥是真真正正地來了。寬哥沒有好意思去台上尋夜郎,在台下轉了一圈,卻被一個人拉住,熱情地又是遞煙,又給點火。寬哥疑惑地說:「我不認識你呀!」那人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的,我叫尤啟事,先前在餃子宴樓上見過你的。」寬哥不願再提起餃子宴樓,說:「有什麼事嗎?」那人說:「我在某某街開了個古董店,新近弄到幾把舊琴,但我怕上了當,需懂得的人幫我看看。去餃子宴樓找吳經理,餃子宴樓卻不辦了,尋不著吳經理,卻沒想到在這兒碰着你。」寬哥說:「好了,好了,我們誰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裏,還在說:「我會付鑒定費的??」寬哥掉頭往人窩裏去,卻想,自己要出遠門了,何不讓虞白去看看是什麼舊琴?就又過來,說:「你真有舊琴?」那人說:「我哪敢誆你?」寬哥說:「那我介紹個人,你去找她。」就寫了虞白的住家樓號和門牌號。那人又遞給了寬哥一支煙,點頭哈腰地去了。寬哥擠進人群中去,戲就開始了。他雖然在台下沒有看見夜郎,卻終於在戲台上最後一個摺子戲里看見了夜郎。夜郎這一晚扮演的不是雲童,也不是打雜師,而是一個鳥鬼,鳥鬼有着鳥的尾巴和羽毛,頭卻是鬼頭,披頭散髮,臉上塗着紅與黑的顏料。寬哥先是並未看清鳥鬼就是夜郎,但鳥鬼的臉挺長,樣子滑稽,不覺哧地笑了一下。那鳥鬼在台上跳來跳去,似乎是目連在尋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邊,遇着了這鳥鬼的,鳥鬼卻是叫精衛,不停地銜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后幕上有海浪的佈景,精衛抱着長長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連:(念)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得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精衛: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目連:精衛,我問你,你吃的魚哪裏來的?精衛:(把枯木拋往海里)大海里來的。目連:你喝的水哪裏來的?精衛:大海里來的。目連:(怒目)那麼,沒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嗎?

你這可惡的恩將仇報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衛:(怔了怔,掉下兩滴飽含委屈的眼淚)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兒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歡悅與煩惱,可它卻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非人非烏!

目連:真是一個奇怪的異種!

精衛說完,就從戲台一側取過了一架古琴來,它撥動着的是鳥的聲音,象著着是它傲然決然地在嗚叫着,在憤怒之中正飛往發鳩之山。而後幕的佈景就在變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隻鳥在浪中飛渡。音樂也同時轟響,效果是排浪衝天,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那古琴的聲音沉而重,最後似乎只聽見了一種節奏。寬哥驚異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區別在於一個是坐在火里,一個是站於海里,而節奏也正是再生人彈的節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寬哥像被猛擊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個趔趄站住時,聽着了低低的哽咽。回過頭來,發現了就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這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在白夜裏愈發凝重,淚流了滿面,隨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著的長長的項鏈,一晃一晃閃著亮光,項鏈上吊著的是那枚鑰匙——再生人的鑰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筆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筆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白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白夜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