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第03章

蒙特萊普是卡瑪拉塔山谷深處的一個小鎮,有7000人口。小鎮處在貧困的深淵之中。

1943年9月2日這一天,鎮上的居民都在準備過他們的傳統節日。節日從第二天開始,要持續三天。

這個節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比復活節、聖誕節,甚至新年都重要。與慶祝大戰結束或是歡慶偉大的民族英雄誕辰的活動相比,這個節日顯得更為隆重熱鬧。聖-羅莎莉節是紀念本地最為崇敬的一位聖人的。這是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未敢插手干預或廢止的少數幾項傳統習俗之一。

為了組織安排節日的活動,每年都要成立一個三人委員會。委員會由鎮上三位德高望重的人組成。這三人再指定專人挨家挨戶收取錢物。每戶人家根據自身情況捐獻。此外,還要派人上街募集。

隨着盛大節日的臨近,三人委員會開始動用上年結餘的那筆特殊基金。他們請來樂隊演奏,請來小丑表演,還給為期三天的賽馬設立豐厚獎金。他們雇請高明的工匠把教堂和街道修飾一新,突然之間使得窮困潦倒的蒙特萊普鎮看上去像是金絲織錦上的中世紀城堡一樣,他們還請來了一個木偶劇團。食品小販也搭起了售貨棚。

蒙特萊普人家還在節日期間讓已到結婚年齡的女孩子拋頭露面,給她們添置新衣,為她們選好一路陪伴的年長女伴。來自巴勒莫的一群妓女在鎮外搭起一個大帳篷,紅、白、綠條相間的帆布帳篷外面掛滿了她們的經營許可證和健康證明。一位數年前長出聖疤的著名修道士被雇請來講道。最後,在第三天,要抬着聖人的棺材在街上遊行,全鎮人必須趕着自家養的騾、馬、豬和驢跟隨其後。棺材頂上放有聖人的肖像,肖像周圍堆滿了錢鈔、鮮花、雜色糖塊以及大竹殼瓶酒。

這幾天大家都興高采烈。儘管一年中其餘的日子裏他們忍飢挨餓,那也沒關係;就在他們敬奉聖人的打穀場上,平時他們不得不以每天100里拉的低價向地主出賣勞動力,那也沒關係。

蒙特萊普傳統節日的第一天,圖裏-吉里亞諾被指派前去參加開幕儀式。開幕式上,蒙特萊普鎮的「神奇母騾」要與全鎮最大最壯的一頭驢子交配。母騾一般很難受孕.通常被歸入無生育能力的動物之類,是母馬與驢子交配所生的後代。可是,在蒙特萊普卻有這樣一匹母騾,兩年前生下一頭小驢。主人已經同意,作為他家對鎮上傳統節日的一份貢獻,讓母騾無償提供服務,而且,一旦奇迹再次出現,將其後代捐獻下一年的傳統節日。這一特殊儀式中包含着嘲弄和挖苦。

然而,交配儀式僅僅是值得嘲弄的一小部分。驢子騾子與西西里農民很相似,都能艱苦勞作,還和農民一樣,有着堅定倔強的性格,並能一口氣連續干很長時間的活而累不垮,不像氣質高貴的馬那樣嬌生慣養。另外,和性子暴烈的公馬或者是脾性雖好但笨頭笨腦的母馬不同,他們腳步穩健,在山間小道上行走不會摔倒,也不會失蹄。還有,農民和驢子騾子維持生命的食物是其他人、其他動物都不願吃的東西。然而,他們之間最大的相似之處卻在於:農民、驢子和騾子都必須得到愛護和尊重,否則他們會變得一意孤行,充滿殺氣。

天主教的宗教節日起源於古代向神靈祈求發生奇迹的非宗教儀式。在1943年9月這至關重大的一天裏,蒙特萊普鎮的傳統節日期間,將要發生一個改變鎮上7000居民命運的奇迹。

圖裏-吉里亞諾20歲,他被公認為鎮上最勇敢、最守信用、最強壯也是最受尊敬的年輕人。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就是說,他對待他人十分公道,但他也絕不無故受辱。

去年秋收季節,當地一位田莊監工以低得無理的工錢僱人幹活,吉里亞諾斷然拒絕,此事讓他聲名遠揚。他還發表一通演說,鼓動他人也不去幹活,讓莊稼爛在地里。田莊主人告發了他,警察將他逮了起來,其他人又回去幹活了。吉里亞諾對那些僱工,甚至對逮他的警察並不怨恨。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干預下他被釋放出獄,他沒有進行任何報復。他已經堅持了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這對他來說已經夠了。

還有一次,阿斯帕紐-皮西奧塔和另一位青年眼看要動刀子,他赤手空拳擋在兩人中間,耐心地講道理,終於消除雙方的怒火,制止了一場持刀惡鬥。

不同尋常的是,這些事情要是發生在其他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被看成是內心膽怯卻又假充仁愛,可是吉里亞諾身上的某種因素卻讓人不會這麼理解。

9月2日這一天,薩爾瓦托爾-吉里亞諾——朋友和家人都叫他圖裏——正心情沉悶地想着給他的男子漢陽剛形象帶來毀滅性破壞的那件事。

事情其實並不大。蒙特萊普鎮上沒有電影院,也沒有聚會廳,但卻有一家放着桌球桌的小咖啡廳。前一天晚上,圖裏-吉里亞諾,他那綽號「阿斯帕紐」的表弟加斯帕爾-皮西奧塔,還有其他幾個年輕人在打桌球,鎮上一些年長者一邊喝酒,一邊看着他們玩。他們中有個名叫吉多-昆德納的有點醉了。他可不是等閑之輩。他曾因被懷疑為黑手黨成員而被墨索里尼投進監獄,美國人控制西西里島后,他被當成法西斯的受害者而釋放,而且,外面謠傳他就要被任命為蒙特萊普鎮的鎮長。

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樣,圖裏-吉里亞諾很清楚黑手黨那傳奇般的威力。在獲得自由后的幾個月里,似乎是從新建的民主政府那新鮮沃土中得到了養份,它又開始像蛇一樣在地上扭動了。鎮上已經在私下傳說,店主要向某些「受尊敬的人」交「保護費」。而且,圖裏對歷史也一清二楚,許多向有勢力的貴族、地主討要工錢的農民死於非命,黑手黨嚴格控制着西西里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墨索里尼自己無視法律程序,大肆捕殺黑手黨。那人就如同致命毒蛇用毒牙咬中了稍弱的爬行動物一樣。因此,圖裏-吉里亞諾感覺到今後潛伏着恐怖。

昆德納以一種略帶輕蔑的眼神打量著吉里亞諾及其同伴。或許是他們高漲的情緒觸怒了他。總的來講他是一個嚴肅的人,現在即將踏上一生中一個重要階段:他被墨索里尼政府放逐到一座孤島上,現在又返回到出生地來了。他在此後幾個月內的目標是要在全鎮人眼中樹立起自己的威望。

也有可能是吉里亞諾的堂堂儀錶激怒了他,因為吉多-昆德納長相奇醜。他的外貌很嚇人,這種效果並非來自某一部位,而是來自他那終生的習慣——在外界面前裝出一副可怕的外表。抑或是一個天生的惡棍與天生的英雄之間的天然的相剋。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當吉里亞諾從他身旁經過,要走到桌球桌的另一邊時,昆德納猛地站起來,正好撞了他一下。生性對長者很禮貌的圖裏見狀,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昆德納以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圖裏,說:「為什麼不回家休息休息,養好身體去掙明天的麵包呢?我的朋友們等著打桌球已一個小時了。」他伸手從吉里亞諾手中奪過桌球杯,淺淺一笑,揮手讓他離開桌球桌。

人人都在密切注視着這一切。這並不算多大的侮辱。如果昆德納再年輕一點,或是侮辱再尖銳激烈一些,吉里亞諾將被迫應戰以維護自己的尊嚴。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總是隨身帶着一把刀子。這時他佔好位置,準備一旦昆德納的朋友們決定介入,他就上前阻擋他們。皮西奧塔可不講什麼尊敬長者,他只期望他的表哥,也是他的朋友,解決這一事端。

可是就在這時,吉里亞諾有一種奇怪的憂慮感。那傢伙顯得來勢洶洶,而且似乎不管爭端出現何種嚴重的後果,他都有恃無恐。他身旁那些年齡相仿的同黨個個也都喜形於色,好像即將出現什麼樣的結果他們都毫不懷疑,其中一個穿獵裝的還帶着一支步槍。吉里亞諾卻是赤手空拳。此後,在那令人恥辱的一瞬間,吉里亞諾感到一陣恐懼。他不是擔心自己挨打,被打傷,也不是因為發覺那傢伙比自己強壯而害怕。他擔心的是,這些人很清楚他們自己正在幹什麼,是他們而不是他在控制局勢。他們可以在他晚上回家的時候,躲在蒙特萊普某條大街的暗處朝他打冷槍,第二天早上人們便會發現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街上。他是個天生的游擊戰士,他那與生俱來的游擊戰士的戰術感告訴他:必須撤退。

於是,圖裏-吉里亞諾拉着他朋友的手臂走出了咖啡廳。皮西奧塔順從地跟了出來,對他這麼輕易地退卻感到詫異,根本沒懷疑他會不會害怕。他知道圖裏心腸好,大概他不願為這點小事去與人爭吵,去傷害別人。他們踏上貝拉大街往家走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的桌球撞擊聲。

圖裏-吉里亞諾整夜都未能入睡。他真的懼怕那位身高體壯,面相兇惡的傢伙嗎?他像個女孩一樣嚇得發抖嗎?大家都看他的笑話了嗎?表弟阿斯帕紐現在怎麼看他?他,圖裏-吉里亞諾,蒙特萊普青年的領袖人物,一位最受尊敬的人,一位公認的最強大、最無所畏懼的人,居然被人稍加威嚇就退縮了嗎?而另一方面,他又告誡自己,何必和一個性情暴躁、粗魯無禮的年長的人為了玩桌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冒險挑起拚死仇殺呢?這可不是和另一個年輕人爭吵,他深知這次爭端的嚴重性。他知道這些人與「聯友幫」有聯繫,這一點讓他很擔心。

吉里亞諾睡不好覺,不睡時又心情沉鬱,這對青春期的男青年很危險。他發覺自己很可笑。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一直想當英雄。要是他住在意大利別的地方的話,他早就當兵去了,可他是純粹的西西里人,他是不會自願報名的,而他的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也已做過某些安排,這樣他就不會被征入伍。雖然意大利統轄著西西里,可沒有一個真正的西西里人認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且說實話,意大利政府本身也不急於征西西里人入伍,尤其是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年更是如此。西西里人的美國親戚太多,西西里人都是天生的罪犯、逃兵,西西里人過於愚笨,很難訓練成適應現代戰爭的士兵,而且他們所到之處,總要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圖裏-吉里亞諾來到大街上,只見陽光明媚,天氣晴朗,鬱悶的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空氣中飄浮着檸檬和橄欖樹的香氣。他熱愛蒙特萊普鎮,愛它彎彎曲曲的街道,愛它帶陽台的石頭房子,愛它陽台上放滿的那些俗氣的鮮花,它們生長在西西里,根本不需要料理。他愛那一溜排到鎮尾、消失在深谷之中的紅瓦屋頂,它們在陽光照射下像鍍了一層金。

節日的蒙特萊普進行了精心的裝扮——大街上空中迷宮般掛滿了色彩斑斕的紙型聖人像,房屋用竹竿架著鮮花大加裝飾——掩蓋了它一個典型的西西里小鎮那骨子裏的貧窮。房子雖說是建在高處,可仍舊羞澀地掩藏在周圍群山的懷抱之中。那花團錦簇般的房子裏面大多住有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要佔三四間屋。大多數人家沒有衛生設施,即使有數以千計的鮮花,有清涼的山風吹拂,仍然消除不了那太陽照射后垃圾發出的異味。

天氣晴好的時候人們都在戶外。女人們把飯桌也搬到戶外,她們自己坐在石頭陽台上的木椅上準備飯菜。小孩子滿街跑着趕着小雞,火雞和小山羊;大一點的孩子編著竹籃子。貝拉大街的盡頭快到廣場的地方有一座兩千年前希臘人建造的鬼臉噴泉,泉水從那滿是石牙的嘴中噴出。順着山勢,在周圍稍高的平地上有塊塊綠色田園,這些地都得到精心料理。在平原以下的地方,遠遠可以看到帕提尼科鎮和卡斯特拉邁爾鎮,而血色朦朧的石鎮科萊昂則陰險地躲在地平線以外的地方。

圖裏看見從貝拉大街另一盡頭,即連接通往卡斯特拉邁爾平原的道路的那一頭,阿斯帕紐-皮西奧塔正牽着一頭小毛驢走過來。剎那間,他有一種擔心,昨晚蒙羞之後應西奧塔會如何看待他呢,他的這位朋友可是有名的會挖苦人的人,他會說些傲慢不恭的話嗎?吉里亞諾又一次感到心中湧起一股無名怒火,他暗暗發誓,他下次絕不會再這樣讓人搞個措手不及了,不管後果如何,他也要讓他們都知道他不是懦夫。然而在他腦海一角,他對當時的整個場景看得清清楚楚,昆德納的朋友等在身後,其中一人手握步槍。他們是「聯友幫」的人。他們是不會吃虧的。他並不怕他們,他只擔心自已被他們打敗。他覺得結果必定是這樣,因為儘管他們並不怎麼強大,可他們卻十分殘忍。

阿斯帕紐-皮西奧塔臉上帶着不無惡意的歡笑說:「圖裏,這頭小毛驢恐怕自己幹不了,我們得幫它一把。」

吉里亞諾沒有回答,他的朋友已經把昨晚的事全忘了,這使他鬆了一口氣。令他很感動的是,阿斯帕紐這位平時對別人的缺點總是十分尖刻,橫豎挑刺的人,對他一直是帶着十分的熱情和敬意。他倆一起朝小鎮廣場走去,小毛驢在後面跟着。孩子們像舟師魚般奔前跑后。他們知道這毛驢將要幹什麼,因而欣喜若狂,對他們來說,在這枯燥乏味的夏日,這可是一件激動人心的樂事。

鎮廣場上立起了一座四英尺高的小平台。平台由從周圍山上采來的沉重的大塊石頭砌成。圖裏-吉里亞諾和阿斯帕紐-皮西奧塔將毛驢趕上平台那骯髒的斜坡。他們用一根繩子把毛驢的頭拴在一根短短的豎鐵桿上,毛驢坐了下來。小毛驢的眼睛上方長有一塊白色毛皮,這使它頗具王者之相。孩子們圍在平台四周,歡笑着,戲鬧着。一個小男孩嚷道:「哪一個是驢子?」其他的孩子哄然而笑。

圖裏-吉里亞諾並未意識到這是他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鄉村小夥子的最後的一天,他帶着一種此項工作非他莫屬的甜甜的滿足感往下看着那熱鬧場景。他處在地球上這麼一小塊地方,他生於此,他在此度過一生,外部世界對他不能造成傷害,甚至連昨晚的羞辱也已不復存在。他了解這些朦朦朧朧的石灰岩大山就如同一個小孩了解他的玩具沙盒一樣周詳。這些大山上,到處都長滿青草,處處是石塊,山上還有許多洞穴和藏身之處,足以裝下一支軍隊。圖裏-吉里亞諾熟悉每座房屋,每塊農田,每個農民,他還摸清了那些諾曼底人和摩爾人留下的城堡遺址,還有希臘人殘留下來的破敗的廟宇的主幹結構。

廣場的另一入口處走來了牽着「神奇母騾」的農民,就是這位農民雇請他倆來干今天早上這活兒的。他叫帕佩拉,蒙特萊普人對他頗有敬意,因為他曾成功地對一位鄰居施行了仇殺。他們為長著橄欖樹的一小塊搭界土地發生爭執,時間長達十年之久,比墨索里尼帶給意大利的所有戰爭時間都長。後來,在盟軍解放西西里,建立民主政府之後不久的一個夜晚,那位鄰居幾乎被短筒獵槍連射打成兩截,在這種事件中使用的那種鋸短而成的短筒獵槍當時十分流行。這樁案子很快便懷疑到帕佩拉的頭上。然而,帕佩拉因為與警察頂撞了幾句被抓了起來,在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他在貝拉姆波兵營的牢房中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夜。有人傳言說,這是古老的黑手黨復活的第一個跡象,因為帕佩拉是吉多-昆德納的姻親,他買通了「聯友幫」來幫助解決這一爭端。

帕佩拉牽着母騾來到平台前,孩子們呼的一下全圍了上來,帕佩拉只得軟軟地罵幾句,偶爾輕揮手中的鞭,把他們驅散。孩子們見帕佩拉帶着舒心的微笑在他們頭頂上打響鞭,便趕忙躲開了。

白臉驢子嗅到台下母騾的氣息,叫着想掙脫拴住它的繩子。圖裏和阿斯帕紐在孩子們的笑鬧聲中拉着驢子立了起來。與此同時,帕佩拉在調動母騾,讓它將後部對着平台邊。

這時,理髮師弗里塞拉也走出他的理髮店來湊熱鬧,指揮官跟在後面,一副傲慢自大的派頭,一邊走一邊還揉着他那光溜溜的紅臉膛,他是蒙特萊普鎮唯一每天刮臉的人,連平台上的吉里亞諾遠遠也能聞到理髮師灑在他身上的濃烈的花露水味。

洛克菲洛指揮官內行地掃了一眼彙集在廣場上的人群,作為地方警察分隊總計12名士兵的指揮官,他對維持本鎮的法律秩序負有重任。聖-羅莎莉節一直是事故多發時期,他已經命令一個四人巡邏組為廣場值勤,可他們竟然還沒有到。他也注意到了牽着那頭「神奇母騾」的小鎮恩人帕佩拉。他敢斷定是帕佩拉讓人殺死他的鄰居的,那些西西里野蠻人迅速抓住了他們獲得神聖的自由的機會。指揮官冷冷地暗道,他們會後悔失去墨索里尼的。與「聯友幫」相比,這位大獨裁者就像是另一位溫柔的聖-弗朗西斯一樣讓人懷念。

理髮師弗里塞拉是蒙特萊普鎮上很會逗樂子的人。沒事幹的閑人都聚到他的理髮店來聽他說笑話,傳小道消息。他是那種寧可馬虎顧客、不能馬虎自己的理髮師之一。他的唇須修剪得非常仔細,他的頭髮搽了潤發膏而且梳理得一絲不亂,可他卻長著一副木偶劇中小丑的瞼:蒜頭鼻子,大嘴咧開像一扇敞開的門洞,下頷扁平。

這時,他大叫道:「圖裏,把你們的牲口牽到我的店裏來,我給他們灑點香水。那樣你的驢子會認為它在跟女公爵作愛呢。」

圖裏沒有理他。他小的時候弗里塞拉曾給他理過發,可是理得太難看了,他母親只好把這活兒接替過來。但他父親仍舊去弗里塞拉那兒理髮,一邊聽聽鎮里的傳聞,一邊說些自己在美國的見聞,也讓那些人都肅然起敬。圖裏-吉里亞諾不喜歡這位理髮師,因為弗里塞拉曾經是一名強硬的法西斯分子,而且據說還是深得「聯友幫」信賴的人。

指揮官點燃一支香煙,沿着貝拉街大搖大擺地走了。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吉里亞諾,這一疏忽使得他後來後悔不已。

毛驢這時正竭力掙扎着想從平台上跳下去,吉里亞諾鬆了松繩子好讓皮西奧塔把毛驢牽到平台邊上,使它站到「神奇母騾」所在位置的上方。那母騾的屁股正好略高於平台邊。吉里亞諾又鬆了一點繩子。母騾打了個響鼻,在毛驢向下插進去的同時使勁將臀部往後抵著。毛驢用前腿抱着母騾的后腰,又痙攣般地向前躍了躍,毛驢那塊白色皮毛的臉上帶着令人發笑的極度滿足感,懸在半空中。帕佩拉和皮西奧塔笑着看吉里亞諾狠命地拉着繩子,將那軟塌塌的毛驢拴回到鐵柱子上。人群一片歡騰,高呼賜福。孩子們早已四散而去,尋找其它的樂趣了。

帕佩拉還在笑着,他說:「要是我們全都能活得像毛驢似的,啊,那該有多好!」

皮西奧塔魯莽地說:「帕佩拉先生,那我就讓你背上竹子,背上裝橄欖的籃子,每天抽打你趕八個小時的山路,那就是毛驢的生活。」

帕佩拉對他怒目而視。皮西奧塔旁敲側擊,嫌他給的工錢太少。帕佩拉從來就不喜歡皮西奧塔,他本來是把這活兒交給吉里亞諾一個人乾的。蒙特萊普鎮上人人都喜歡圖裏,可皮西奧塔就不同了。他的嘴巴太尖刻,整天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而且十分懶惰。他確實有肺病,可那不能成為借口。因為他仍然吸煙,勾引巴勒莫的放蕩女人,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他還留着那花哨的法式小鬍子,他會咳死,帶着他那肺病下地獄的。帕佩拉這樣想,把200里拉給了他們。吉里亞諾誠心表示感謝,帕佩拉牽着母騾踏上了返回自己農莊的路。兩個年輕人也解下毛驢,牽回吉里亞諾家。毛驢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還有許多不那麼愜意的活兒在等着它。

吉里亞諾的母親早早做好午飯等著兩個年輕人。圖裏的兩個姐姐,瑪麗安尼娜和吉烏塞皮娜,正幫着媽媽做晚飯時吃的餡餅。雞蛋和麵粉摻在一起,在刷過紫膠的方木板上揉成一座小山似的麵糰,然後用刀在麵糰上切一個「十」字花樣來凈化它。接下來瑪麗安尼娜和吉烏塞皮娜將麵糰切成帶狀,再將它們裹在西沙爾麻葉上,然後抽出麻葉,這樣在面卷上就留下一個孔洞。屋子裏還放着大碗大碗的橄欖和葡萄。

圖裏的父親還在地里幹活,今天幹不了多長時間,他下午還要過傳統節日。明天瑪麗安尼娜要訂婚,吉里亞諾家要設宴請客。

圖裏一直是瑪麗亞-隆巴多-吉里亞諾最疼愛的孩子。姐妹倆還記得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每天給他洗澡,把錫盆細心地放在爐子上燒熱,母親用胳膊肘試水溫,還從巴勒莫買來專用香皂。姐妹們開始時很忌妒,繼而被母親給那光屁股男嬰的輕柔的洗滌迷住了。他小時候從來不哭,每當母親低頭對他輕聲吟唱,說他身體完美無瑕時,他總是咯咯作笑。他是家裏年齡最小的,可長大了卻力氣最大。而且,對大家來說,他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他讀書學習,談論政治,還有,大家都說他長得高大強壯,是由於他母親在美國懷上他的。但是,由於他溫和、無私,大家也都很喜歡他。

這天早上,幾個女人一直在為圖裏擔心。圖裏吃麵包羊乳酪,吃盤子裏的橄欖,喝菊苣咖啡的時候,幾個人帶着憐愛,心神不寧地在一旁看着他。午飯之後,他和阿斯帕組要立刻帶上毛驢,一路趕到科萊昂去,偷運一大塊乳酪和一些火腿、香腸回來。這樣可以討母親歡心,也能讓姐姐的訂婚宴席辦得豐盛體面,為此,過節他要耽誤一天時問。他們還打算拿出其中一部分東西去黑市上賣些現錢,放在家裏備用。

這三個女人愛看到他們兩個小夥子在一起,小時候起他們就是好朋友,儘管兩人性格迥異,可他們比親兄弟還親。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皮膚黝黑,留着稀疏的影星式的小鬍子,面部表情特別豐富,長著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小腦殼上是一頭烏黑髮亮的頭髮,加上他的機靈勁兒,總是讓女人着迷。可奇怪的是,他的風流倜儻與圖裏-吉里亞諾那希臘式的沉靜之美一比,則頓時黯然失色。圖裏身材魁梧,活像一尊西西里隨處可見的古希臘雕像。他有着一頭淺褐色的發亮的頭髮,皮膚也呈黃褐色。他平時總是很沉靜,可一旦動起來卻是疾如閃電,最顯著的特徵是他的那雙眼睛。它們成一種夢幻般的黃褐色,不看人的時候,它們顯得很平常,可是當他雙眼看着你的時候,眼球像雕像中雕刻的那樣,有一半掩在下眼皮里,整個臉上掛着一種如雕似刻般的安詳寧靜。

皮西奧塔陪瑪麗亞-隆巴多說話的當兒,圖裏-吉里亞諾上樓到自己的卧室做些出門的準備,尤其是要帶上他藏着的那支手槍。昨晚受辱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他決定今後出門辦事要帶槍。他父親經常帶他出去打獵,所以他知道如何使用槍。

廚房裏,母親獨自等著和他告別。她擁抱他時發覺他腰帶上插著槍。

「圖裏,小心點,」她警覺地說,「不要和警察爭吵。要是他們攔住你,把東西給他們。」

吉里亞諾讓她放心。「他們可以把東西拿走,」他說,「可是我不會讓他們打我,或者送我進監獄的。」

這點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着西西里人強烈的自尊心,她為他感到自豪。許多年前,正是由於這種自尊心,由於不甘受貧窮之苦,她說服丈夫去美國闖蕩新生活。她是位幻想家,她相信命運是公正的,相信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應有一席之地。她在美國攢了一筆錢,同樣是她那強烈的自尊心使她決定回西西里來過女皇般的生活。誰知一切都成了泡影,戰爭期間,意大利里拉變得一文不值,她再一次陷入了貧困之中,她認命了,可對孩子們卻寄予厚望。當她發現圖裏具有她自己身上的那種氣質時,她感到分外高興。然而,圖裏總有一天要與西西里嚴峻的現實生活發生衝突,她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她目送着他出了門,踏上鋪滿鵝卵石的貝拉街去趕阿斯帕紐-皮西奧塔。她兒子圖裏走起路來像只大貓,他那寬闊的胸部,他那有力的四肢,使得身旁的皮西奧塔看上去就像一桿西沙爾麻一樣。阿斯帕紐具有她兒子所沒有的冷峻狡詐,勇猛之中不乏殘忍。阿斯帕紐會在這個誰也無法逃避的險惡世界裏保護圖裏的。她相信她兒子更為漂亮一些,可她也很喜歡阿斯帕紐那橄欖皮似的俊美。

她一直看着他們沿着貝拉街走到出城通往卡斯特拉邁爾平原的地方。她兒子圖裏-吉里亞諾和她妹妹的兒子加斯帕爾-皮西奧塔,這兩個年輕人剛20歲,看上去還要年輕些,她既愛這兩個孩子,又為他們擔驚受怕。

終於,兩人連同他們驢子一起消失在路上隆起的高坡後面,但她仍在看着,最後,他們又在高出蒙特萊普鎮、快要進入環鎮山脈的地方出現了。瑪麗亞-隆巴多-吉里亞諾就這樣一直看着,好像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們似的,直到他們在環繞山頭的晌午薄霧中消失。他們正化入到自己傳奇故事的序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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