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對着鏡子把我齊肩的頭梳整齊了紮上一條綠色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着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著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啟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徵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誌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xx公司徵求若干名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裏提着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着個勉強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着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流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着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裏把虎皮的兩隻前爪交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裏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着我好半天才說:

「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著屋檐下單調的滴著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着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了巷子裏她才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裏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掛着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xx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泄」

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着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裏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誌社地址在杭州南路乾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誌社也在一個巷子裏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着五個龍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誌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誌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誌也說不定。我摸摸頭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着門裏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裏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着件皮夾克叼著香煙看着報紙一股悠閑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請問」我說:「這裏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疊連聲說:「請進請進。」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

「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說:「不錯不錯6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說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從抽屜里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說:「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說報」。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着一個半裸的女人小說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裏面也有許多插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第二份小說題目是《粉紅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裏面寫些什麼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着「東南雜誌社出版」的字樣。那男人對我笑笑說:「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6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迎你來加入。至於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坦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誌和報紙里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艷刺激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於插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6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只要曲折離奇香艷刺激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錯呢!」

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於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誌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

說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誌社」那男人錯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態。走出了巷子我把手裏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xx公司了。看看錶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家台灣小館子裏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著了那個xx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家商行並沒有xx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裏面有垂地的絨窗帘和漂亮的長沙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現在屋裏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着。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着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徵的?」「是的」我點點頭。「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說:「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上坐了下來。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艷抹得十分粗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人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圍着圍巾進門后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交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肉倒是個標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銳利那些女孩子們隨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弄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着我說:

「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6依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是的。」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嗯。」我應了一聲。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脫掉。」

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我裏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着說:

「6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曆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着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6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着我們繳房租而家裏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嗎?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裏。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決定在家念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只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家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沒有請下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感。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鄉公家配給的宿舍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裏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倖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

「6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喂客氣點一見面就咒人怎麼回事?」我說。

「這麼久都不來找我!」

「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

「我忙嘛要學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廚房裏做晚飯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就一口答應了。方伯伯還沒有回家我和方瑜走進她的房間里方瑜把紙門拉上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壓低聲音說:

「我有話要和你談。」「我也有話要和你談。」我說。

「你先說。」「不你先說。」我說。

「那麼告訴你糟透了」她皺着眉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哈」我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你慢點恭喜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戀愛那麼美麗的事還不值得恭喜。」我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什麼?」我打量着她她長得雖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幾分像西方人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實在讓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學校中追求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真的嗎?」我問:「他竟然沒有愛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經經的說:「非但沒有愛上我他連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誰?」「我們系裏四年級的高材生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形容一下這是怎麼樣一個人?」我問。

「長得一點都不漂亮!」

「哦?」「滿頭亂橫眉豎目。」

「哦?」「鬍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暴跳如雷毫無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皺起了眉頭。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氣傲與眾不同……」「好了!好了!」我說:「你是真愛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麼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頭看看窗外皺皺眉想出了一個主意:「喏找個機會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壓下去他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沒有用。」方瑜毫無生氣的說。「怎麼沒有用?難道你試過?」

「沒試過我知道沒有用。」

「你怎麼知道?」「因為……」方瑜慢吞吞的說:「他早已有了愛人了!」

「哦我的天!」我嘆口氣。「那麼你是毫無希望了?」

「是的毫無希望。」「連奪愛的希望都沒有?」

「沒有!」「別那麼泄氣他的那個愛人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同班同學嬌小玲瓏怯生生的嬌滴滴的碰一碰就要傷心流淚弱不禁風標準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溫柔。」「哦你那個橫眉豎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愛上了這個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橫不起來了眼睛也豎不起來她一流淚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兒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來:「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為我流淚還在那兒笑!」方瑜撇撇嘴說。

「我對你只有兩個字的忠告」我說:「趕快拋開這件事就當做沒遇到這個人!」「別說了」方瑜打斷了我:「你這幾個字的忠告等於沒說。」她臉上有種困擾的神情嘆了口長氣。

「真的這麼痴情?」我懷疑的問審視着她。

「是嘛你還不信?」她生氣的說接着甩甩頭從榻榻米上站起來突然對我咧嘴一笑:「說你的吧!是不是也墜入情網了假如你也害了單相思我們才真是哼哈二將了。」

「別鬼扯了!」我蹙著眉說。

「那麼是什麼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領子翻下來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紅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傷痕問:

「怎麼弄的?」「我那個黑豹父親的成績。」

「他打你?」她問:「為什麼?」

「錢!」「錢?拿到沒有?」我搖搖頭說:「你想我還會再要他的錢?」

「那麼——」「那麼我只有一句話了方瑜借我一點錢你能拿出多少就給我多少!」方瑜看看我說:「你等一下!」她站起來匆匆的跑到廚房裏去找她母親了沒多久她回到屋裏來把一疊鈔票塞在我手裏說:「這裏是兩百塊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學校里找同學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給你送去!」

「方瑜!」「別講了依萍。」「我知道你們很苦」我說:「過年前我一定設法把這筆錢還你們!」「不要說還好像我們的感情只值兩百塊」方瑜不屑的轉開頭說。「講講看怎麼生的?」

我把到「那邊」取錢的事仔細的講了一遍然後我咬着牙說:「方瑜!我會報復他們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視着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談了一下謀職的經過怕媽媽在家裏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別出來的時候方伯母扶著門對我說:「以後你有困難儘管到我們家來。」

「謝謝您伯母!」我說感到鼻子裏酸酸的我原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是我卻在向貧苦的方家告貸!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車回到家裏已經九點多鐘了。媽果然已擔了半天心了。「怎麼回來這麼晚?沒遇到什麼壞人吧?急死人了。」

「沒有」我說:「到方瑜那兒談了一會兒。」

上了榻榻米我把兩百元交給了媽媽。

「哪兒來的?」媽媽問。

「向方瑜借的。」「方家——」媽猶豫的說:「不是很苦嗎?」

「是的在金錢方面很貧窮在人情方面卻很富有。和我那個父親正相反。」「那——我們怎麼好用他們的錢呢?」

「用了再說吧反正我要想辦法還的。」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用那張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裏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風家裏竟如此溫暖!媽一定要把她的熱水袋讓給我捧著熱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勞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謀職的經過告訴了媽說起舞女那工作時媽立即說:「無論如何不行我寧可討飯也不願意讓你做舞女!」

「媽你放心吧」我說:「我自己也不會願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着眉頭說:

「她為什麼逼得那麼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着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只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只是唉!」媽嘆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着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紅着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麼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係上也不該打你。」說着她突然想起什麼來說:「忘記告訴你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爾豪?!他來做什麼?」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裏打開書桌上的枱燈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於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報復。凡有志者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裏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困難沒想到我想找一個能餬口的工作都找不到。進了門我倒在椅子裏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唇毫無血色。我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什麼?」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家裏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那麼你今天吃的是什麼?」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捲起來我追過去搖着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裏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着。「依萍」媽媽摸着我的頭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着我向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裏去弄?」

「那個xx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決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於要衝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只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麼關係?」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只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於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決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薰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着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絕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決的說。眼睛裏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錢!」我叫着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裏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裏說:

「這裏只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念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她來幹什麼?」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爸叫她來幹嘛?」「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麼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捨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捨!」

「唉!」媽嘆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着半天之後才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麼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着說。「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着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家來周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人總得有幾根傲骨!」

「傲骨!」媽媽點點頭凝視着我說:「傲骨是不能吃的。現實比什麼都殘忍!」「媽媽!」我搖搖頭:「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抬不起頭來!」

媽沉默了。然後她一語不的走到桌子旁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我接過紙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緊了紙包望着媽蒼白而不健康的臉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動搖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三千元在「爸爸」並不是一個大數字……我矛盾得厲害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的交戰我幾乎決定留下這筆錢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過的豪語我甩了甩頭毅然的走向門口。

到「那邊」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彷彿是個炙手的東西在我手中和心裏燒灼著。停在「6寓」的紅門前面我彷徨的望着那塊金色的牌子按門鈴嗎?退還這三千元?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只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我深思著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終於我還是按了門鈴。

走進客廳爸正靠在沙里抽煙斗雪姨在給爾傑用手工紙摺飛機。看到我進去他們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過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邊的茶几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掉轉身子準備出去。爸在我身後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語氣中仍然具有權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轉回身子我望着爸爸從嘴裏取出了煙斗眯起眼睛注視我。他在研究我嗎?我忍耐著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靜的聲調說:

「你的傲氣是夠了!」我仍然不說話只靜靜的瞪着他。他用煙斗指指沙命令的說:「坐下來!」我沒有坐挺立在那兒。我在和自己生氣為什麼我不能掉頭就走還要站在這裏聽他說話?爸的煙斗又塞回了嘴裏銜著煙斗他點點頭說:

「依萍把錢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內心又劇烈的交戰起來爸的態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貫的命令態度的後面彷彿還隱藏着什麼使他的語氣中帶出一種溫和的鼓勵。看到我繼續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心平氣和的說:「依萍再固執下去你不是傲氣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許多錯誤你應該運用一下思想不該再感情用事了。現在把錢拿回去!」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錢又望望爸。愚昧是嗎?或者有一點。錢在6振華眼裏算什麼呢?可是對我和媽卻有太多的用處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着爸心裏七上八下的轉着念頭拿走這筆錢?不拿這筆錢?但是爸為什麼對我轉變了態度?他也動了憐憫之念和同情之心?還是另有別的因素?在我的猶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湊了過來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熱諷的態度說:

「振華何必呢?別人又不領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這筆錢了。」我把眼光調到雪姨的臉上這吝嗇貪婪、淺薄無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這筆錢嗎?當然如果我從此不收爸的錢她才開心呢!愚昧不是嗎?有錢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讓媽媽在家裏餓肚子愚昧不是嗎?我凝視着那包錢心志動搖。爸站起身來了拿了那包錢他遞在我面前說:

「給你媽媽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了錢。雪姨又出了一串輕笑說:「不是不要嗎?怎麼又拿了?」

我木然的轉過身子握著錢向房門外面走。恥辱的感覺使我每根血管都沸騰著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從爸的手裏接受金錢最起碼我不愁衣食才能計劃別的。為什麼我不收爸的錢呢?為什麼我要餓著肚子讓雪姨覺得開心呢?走到了院子裏爸在後面喊:

「依萍!」

我回頭爸注視着我深思的說:

「經常到這邊來走走把你的傲氣收一收總之一家人還是一家人!」是嗎?是一家人嗎?爸為什麼要講這一句話?難道他真懊悔了對我的鞭打?還是——他把我從廢墟中掘出來了又重新想認我這個女兒?我望着他不能從他的臉上獲得答案但他眼睛裏有一種新的屬於感情類的東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複雜而又矛盾的動物。

走出了「6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錢壓着我我覺得無法呼吸和透氣。現實、自尊、傲氣……多麼錯綜紊亂的人生:錢在我手裏現實的問題解決了自尊和傲氣呢?我總要在一方面被壓迫着嗎?

陰雲又在天邊堆積起來了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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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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